林斐也向她的方向偏偏头,但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和读者互动。
那时候的他,投入、认真,对人又有淡淡的温暖。
纪瓷竟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只是时间太短暂。
散场后,她仍旧默不作声地走在他旁边。
在展厅门口,他突然说:“我要去走走,你去吗?”
纪瓷迟疑了一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附近有公车站吗?”他问。
她忙向四处寻找,有公车开过来,她迟疑着伸出手,扶他上车。在最后排的座位,他坐下,目光迎着窗外的光,只淡淡地说:“不想坐下吗?”
她硬着头皮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很拙劣的伎俩,还想再来一次吗?”
她歪头沉思,不敢回应,也不解其意。
“扮演小曼很有趣吗?”他仍旧冰冰冷冷地问,甚至语气里有些鄙夷。
纪瓷有些愠怒,她从来都无心扮演谁,更不想掩饰自己,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彼此的关系。她瞪了瞪他那张冰块脸,也只能选择忍而不发。
他们各自不说话。她扭头去看街景,他静静坐着,听着站名。
在台北植物园的那一站,他起身,握着手杖下车,险些碰到前面的乘客,对方闪身,他低声道歉。纪瓷急忙追上他,轻轻扶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下车。一路上,她挽着他过斑马线,直到马路对面。
林斐抽出胳膊,有意躲开她。纪瓷又好气又好笑,看他那一脸别扭样,索性更用力地把他拉近。
可是,当她低头看见两个人平行的影子,却又心酸。
我已经不再有恨,可是那爱呢,它如汹涌的暗流在心里回旋,甚至比从前更磅礴,但它无处可去,甚至都不能在日光下铺陈。
“喂。”林斐忽然出声,“怎么还那么呆啊?去买票啊?”他冷冷地命令。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知道他看不见,纪瓷恨恨地对林斐挥挥拳头。
林斐微微转过头。
纪瓷吐吐舌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买票。
六月的台北植物园,绿荫密布,宛若城市里的小森林。园内依植物分类系统和习性分区,纪瓷看了一会儿导游图,念了几个植物区域的名字给林斐听。
“先去哪边?”
“诗经植物区。”他简单的答。
“哦,那应该是走这边。”纪瓷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带着林斐走进一条棕榈树掩映的小路。
只是,她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说些什么。
美景再多,于他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
“大约是因为看不见了,所以更喜欢植物,可以闻到气息。”他淡淡地说,打破尴尬的沉默。只是仍旧面无表情,让人分不清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与纪瓷听。
纪瓷走了几步,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能说出口的只有这单薄的三个字。是为什么道歉呢?为了曾经对你的误解,为了从来不曾坚定过的信任。
总是在擦肩之后,才知道当时该如何抱紧。
而林斐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依旧闲庭信步。
他走了几步,嘲讽地说:“走错路了吧?”
“呃?”纪瓷向前跑了几步,去看植物的标志牌,“桫椤是现存唯一的木本……”
“这是蕨类植物区。”他打断她。
“嘿嘿,不好意思。”
“你一向路痴。”
“不是,我比从前要聪明一些……”她弱弱地解释。
他们一路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人非常少,她声音低低的读着牌子上的讲解词,有时他应几句,有时就只淡淡听着。偶尔会有枝叶碰到他额上,他闻一闻,会准确说出名字。身边的女生仿佛回到中学时代,对男神一脸的崇拜。
“你怎么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完全是陌生的植物。”
“《植物百科全书》,从前看过。”
“可是……”她看看他的眼睛,喃喃自语,“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智商是神的礼物,我的礼物只是比你的要丰厚一点而已。”
“喂!林木头!”她生气时喊他的绰号不自觉地就溜出口。
喊完之后,自己先觉得尴尬。
“对不起。”她小声地再次道歉。
林斐没说什么,高傲地抬起头兀自向前走。
两个人索性随处逛着,她试着把枝头的花送到他面前,为他描摹植物的形状与颜色,让他闻气息。
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森林咖啡馆。
“有点累了,休息一会吧。”纪瓷说。
她似乎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她忘了彼此之间横亘的沟壑,她的语气随意自然,就像从前与他相处的模式。
林斐坐下。纪瓷点了两杯咖啡,依然是抹茶拿铁和摩卡。
说完之后,急忙对林斐道歉:“抱歉,习惯而已,你喝什么?”
“摩卡。”他不多说。
森林里的咖啡馆是让人精神放松的地方。
“好像要下雨。”她呷了一口咖啡,看天色。
又犹豫着问:“还会怕水吗?”想起那封信,鼓起勇气说,“抱歉,隔了六年,才看见那封信……”
“这么些年,你好像除了抱歉,什么也没学会。”他打断她,语言犀利又尖锐。
她一时难堪。
“我去卫生间。”她起身,走几步,避开迎面奔跑的小孩,却撞在旁边的栅栏上,有放花的架子划破了小腿。
林斐听着声音,心急地起身,匆匆碰翻了面前的咖啡杯,温热的咖啡把他的衣襟濡湿了大片,他也顾不得,只向着纪瓷的方向:“你怎么了?”
纪瓷龇着牙,小腿上一条拇指大小的伤口,渗出血迹。
她抓住他在空中试探的手:“没事,划了一下而已。”
说话的间隙,已有孩子的家长和服务生过来,服务生为她贴了创可贴。
她站起来,点点地:“真的没什么事。”
心里却是热的,仿佛看见大火中的少年奋不顾身的折回头。
“你的衣服湿了。”她要了干净的餐布去擦。
他避开了。
纪瓷不知道为什么,林斐的情绪忽然就更低了。接下来的一段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再研究植物,只静静地走在她身旁,陪伴,但不再靠近。
她以为他穿着湿衣服不舒服。
看到景区观光车,她提议:“我们坐车直接到大门吧,走了这么久,也累了。”
他默许。
到大门口,他忽然说:“请带我到的士站。”
半路有卖花的小女孩过来,说:“先生,给你女朋友买一朵花吧。”
纪瓷尴尬地对小女孩摆摆手。
林斐却弯下腰,在小女孩的花篮里准确地挑了一朵玫瑰:“这是什么颜色?”
“红色的。”小女孩诧异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要这一朵。”他掏出钱,接过那朵花,回手递到纪瓷面前,“给你。”
纪瓷拿着花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挤出一句:“谢谢。”
但他已走到她前面。
他打开计程车的车门,却并没有让纪瓷先上车的意思,只是半转身对她说道:“这是曾经没有做完的一个梦。而梦,总有醒的时候。就在这里结束吧。”
他极冷漠地上了车,对司机报出酒店的名字,只说:“请开车。”
其实心是疼的,可是不放手又能如何,明知道你就在眼前摔倒,却不能去安抚你的伤口。他很明白,他们的世界再不是相同的,不是同样的天,不是同样的路。
纪瓷看着他上了车,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
有稀稀疏疏的雨滴落下来,身边的人匆忙地躲雨。她仍傻傻地站在那不动。
这一次,是一场千真万确的告别。
06
雨越下越大,有公车开过来,纪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里的玫瑰被雨水打湿,红色的花瓣落下去,粘腻地贴在她的鞋尖上。
偶尔有好心的路人经过,试探地把雨伞递过来。她摇摇头。
后来,她的电话开始响,一声又一声,她这才去翻包,看着冯宥的名字,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小跑腿?”
“嗯。”她故意让自己声音平和。
那边似乎停顿了一下。
“你在外面?”
“哦。”
“忙工作?什么时间会回酒店。”
“嗯,晚饭的时候啊。”
“你不舒服吗?”
“在下雨啊。”她向前走了几步,在公用电话的玻璃屋檐下停住脚。
“注意身体,别着凉,我挂了。”
“好。”
电话里只剩忙音,纪瓷依旧紧紧地握着手机。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提醒着她,刚刚在耳边说话的人,才是她的未来。
未来是在前面的,没有人可以去向往事索要未来。
她无力地依着电话亭蹲下来,心里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07
红色的出租车在路边停了好一会儿。
五十多岁的司机大叔再度转过头,对后排座上的林斐说:“那位小姐还在那里,是不是不舒服?”
林斐的手一直放在车门的把手上,只是始终在犹豫。
不要靠近。
这是他在心里给自己竖立的警戒牌。自从他知道自己眼疾的那天开始,他已经默默地和心里的女生说了再见。
好的爱情应该是平衡的。如果突然变成了无法给予的一方,只一味地接受,那还是健康的爱情吗?他的眼睛残疾了,他不想让自己的爱情也残疾。
雨滴击打着车窗,一声响似一声。
他心里的鼓点忽然就乱了。
付了车费,他拄着手杖飞快地过马路,有汽车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好心的出租车司机追上来,领着他走到对面的电话亭。
他在她身侧站了半秒钟。雨声很大,但他依然能听见她的啜泣声。
心骤然疼了起来。
但所有的疼爱一出口又变得冰冰冷冷的:“你就只会哭吗?如果哭有用,娓娓会活过来吗?我的眼睛会看得见吗?我们会回到从前吗?如果都不能,那就别再哭了,小舅舅喜欢的应该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你。”
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讲完这番话,然后转身就走。
其实,他更想做的是向她伸出手吧。
但是,他不能,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能。
然后,忽然有人从身后跑过来,猛地抱住了他。很温暖的身体,贴在他的背上,有温热的气息。一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仿佛生怕他会再走掉似的。
“纪瓷。”他的声音低了几分,有些无奈。
“求你,别说。”纪瓷把脸贴在他的肩头,带着乞求,“就给我这一天的时间,不,只要半天就好,求你了,大神。”
久违的轻唤,令他心里那些用石头堆砌的城墙终于缓缓地坍塌,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说着,却还是转过身,轻轻地把纪瓷拥在了怀里。
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她何尝不是。
带着成年人气息的身体,熟悉却又陌生。
纪瓷在林斐怀里闷闷地打了个喷嚏。林斐想要推开她,她却固执地抱住他的腰。
林斐叹口气:“会感冒的。”
说着,他拉起她的一只手:“附近有服装店吗?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