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年的春天尤其寂寥。
花开得淡,萎谢得也突然,几场雨,D大的校园里便只剩深浅的绿意,姹紫嫣红均已凋零。
她在宿舍里总是会想起莫奈,想起她明媚浓烈的笑与言语。因此,初夏的时候,冯宥在四合院里收拾出一个小房间给纪瓷。
那段日子,冯宥特别地忙。有时候纪瓷会听到他的只言片语,大意是公司里启动了某个重大项目的收购案。
纪瓷一直以为冯宥是个闲人,他说他有个小公司,她也没有深想。如今看来,倒仿佛是实力颇强的企业。
她的翻译稿交稿在即,每日每夜的忙。两个人各有各的事做,约会也少了许多,但好在晨昏都能相见。
有一天暴雨,冯宥的夜航临时取消,他折回“清欢”,已是夜深,只见纪瓷的房间仍旧亮着灯。他近前,隔着窗,见她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禁莞尔,然后又不免自责,这些日子,忙些旧事,倒是忽略了对纪瓷的陪伴。
他轻轻走进屋,本想唤她去床上睡,一抬手,桌上的纸被他掀落。他俯身拾起,淡扫两眼,嘴角的笑容僵住。
林斐。非,文。这样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被她在纸上誊写。
她桌上的电脑,开着的是百度的页面,搜索的内容全部是“烟熏导致的失明如何康复”。她电脑里的音乐,循环播放的是《永失我爱》。她的眼睛,显然有哭过的痕迹。
冯宥不动声色地把那张纸放好,极其小心地退出房间。
他在暴雨中站了一会儿,全身淋湿,头脑也因此清明。
冯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径直进了花房。
去年种下的桔子核,已经长成了盆景中的小树。
他摸了摸小树,自言自语道:“纪瓷,所有的植物想要的应该都是在大自然里肆意的生长吧?”
“纪瓷,你知道‘宥’字的意思吗?是原谅。自从我妈和我爸相识,就承担了无数的误解与委屈,她仍然不恼,她给我起名为宥,希望能有宽容的心,也因此能有手足的爱护。”
父亲去世后,国内的律师联络他,告诉他父亲曾草拟了两份遗嘱,关于祖屋和公司,祖屋留给了他,但是很可惜,父亲还没来得及在那份股权分配的遗嘱上签字,所以,一切都不生效。
江城的姐姐们,以冯宥已拥有祖屋为名,拒绝把公司股权分给他。律师说,他可以和他们打官司,走法律程序,拿回自己的部分。
冯宥选择了放弃。
他一向对钱财不着迷,只心酸得不到一点亲情。
第二年,他从悲痛中平静下来,这才委托约翰叔叔去调查那场事故。直到他怀疑那场车祸和冯瑜有脱不掉的关系,他才开始在主修天文学的同时,又选修了经济管理专业。两年后,他创业,从很小很小的外贸生意做起。
这是他选择的复仇方式。他并不想让谁去偿命,毕竟,那人身上也流着父亲的血。他相信,那相同的血脉就是最好的惩罚,有谁,会在弑父之后还能安眠呢?时间会把那相同的血脉变成最尖利的匕首,让她夜夜剜着自己的心。
他不想让冯瑜偿命,但是他要拿回父亲赋予他们的另一些东西,财富以及赫赫的声名。
他的公司越做越有规模,他也因此不得自由,直到一切都走入正轨,他有了一批得力的助手,自己倒慢慢地清闲起来,他开了“清欢”,甚至答应去D大替忘年之教顾教授代讲天文课。
也因此,他遇见纪瓷。
他对爱情,原本是有防备的。年少时,路云阡的自杀和留给他的血书,如今想来依旧令他胆战心惊。
他喜欢做江湖散人,而爱,却是世间最逼迫人的东西。
他多年的冷静与自持提醒着他不要去靠近。他和自己说,那个女孩子太年轻,有如晨开的花,而你的爱难保不会变成带刺的荆棘,伤到她。
可是,纪瓷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久违的温柔,那种对美好情感的亲近,常令他如少年一样悸动。
这一夜,他在花房里枯坐到天明,听着雨声渐渐稀落。他不自觉地用手指在泥土上写下的名字,竟也是“林斐”二字。
他一向洒脱,但惟独这一次,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害怕失去。
他摸摸脚下的棕棕,自言自语地说:“棕棕,即使是自欺欺人,我也不会选择放手。”
天亮,冯宥早早地在厨房里熬了粥,做了小菜。
纪瓷惊喜地看到冯宥:“你不是出差了吗?”
“下雨天,留客天。”他答。
他们一起吃了早餐,冯宥丝毫没有提及昨夜的事,仍旧像无知无觉一样。
“我今天没有工作,陪你去玩?”
“不好意思,冯老板,我今天有约了。”她抱歉地拒绝他。
“我会吃醋。”他皱眉。
“路云陌的醋你不吃也罢。”
“怎么?是云陌约你?”他若有所思。
“是呢,路公子销声匿迹了两个月,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哦。”他低头认真地喝粥,装作不以为意。
02
她临近中午出门,坐公交车到D大东门。初夏的这条小街,行道树郁郁葱葱,有蝉开始鸣叫。
到了和路云陌约好的餐店,她远远看见他坐在角落的小桌旁,人憔悴了几分。
见她进来,他脸上不再有从前那样轻浮的笑意,只抬抬手,将侍应生唤至眼前。
他盯了纪瓷好一会儿,纪瓷颇感不自在,又觉得气氛尴尬,两人在一起不免会同时想起莫奈。
她想着这终究是莫奈爱过的人,或许,在她短短的生命里,他是她唯一爱过的人。
于是,放低了声音,问他:“你过得还好吗?”
路云陌仍是盯着纪瓷,仿佛有恨意:“其实,宫九袭击你,是我的指点,就连他用的硫酸,也是我暗中找人给他的。”
纪瓷愣住。
“莫奈也许早就知道,我会对你不利。”
“为什么?我是说,我与你并无仇恨?”
“但是我恨冯宥。”
路云陌讲述了姐姐云阡和冯宥的故事,这故事,纪瓷曾在十七岁那年就听林斐讲起过。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女主角会是路云陌的姐姐;她更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成为了这故事的一部分。
“我一开始,想直接要了你的命。但是,又觉得那样没意思,我喜欢故事一点点变得残忍,像健康的身体被蚕食一样,爱情慢慢地腐烂。我想知道,冯宥会不会因为你的毁容,而对你的感情变质。我也想知道,有一天,他失去所爱,会不会痛不欲生。云阡遭受过的侮辱,我想让他的爱人也体验一遍。云阡承受过的疼,我想让他两倍三倍承受一次。”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讲完那番话。可纪瓷看他,他眼里分明写满悲戚。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路云陌的心情。
她幽幽地问:“路公子,那么,你现在能体会那种疼了吗?失去所爱的疼……”
“你胡说,我不爱她。”路云陌突然咆哮起来,小小的餐店内,所有的客人都望向他们。
“你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你无需给我答案,因为你的心早已有答案。”她抬头,认真地说:“你爱莫奈。”
“纪瓷,你可以去揭发我啊,去告我啊。是我暗示宫九伤害你,是我提供了作案工具。”路云陌忽然凑近纪瓷。
纪瓷僵了片刻,喝了一口柠檬水,她说:“莫奈自杀的前两天,我们曾经聊过一次,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路云陌的真面目,能否原谅他一次?’我当时还不解,我想我和你无论如何不会有纠葛。原来,莫奈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路云陌,你放心,宫九已经死无对证,我不会去举证你。至于你自己的罪行,自己去赎吧。莫奈让你亲眼见到她的死亡,大概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未来若干年,那种在黑夜里独行的恐惧,你自己慢慢体会去吧。”
路云陌掏了一支烟出来,点燃,静静地听完一首钢琴曲。
然后,起身,面无表情地从纪瓷眼前走了过去。
走几步,他又回头:“哦,忘了问你,舅舅和外甥之间,你真爱的到底是哪个呢?”
他的嘴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有些邪魅,有些苦涩。
他推开墨绿色的玻璃门,晌午的炽热扑面而来。
窗外是夏日里渐起的浓荫。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走进了那片浓荫。
人生的旅程太难捉摸,你不知道幸福藏在哪一站,有时候只能眼睁睁地错过,看着车子开过去,再没有办法回头。
03
纪瓷在卫生间里,用冷水猛拍自己的脸。
她告诉自己,她不存在选择题,她的答案早就已经有了一个,她不需要去更改,也不能去更改。
回去的路上,经过花店,她买了一大捧小朵蔷薇。隔壁的烘焙屋有新烤的面包香,她又买了冯宥最爱吃的菠萝包。转身,又买了两张晚场的电影票。
她回到清欢的时候,怀抱里是花,手里是种种美味小吃。
冯宥蹙着眉看她。
她把花插在大餐桌上的白瓷花瓶里,又掰了小块的面包给棕棕,一回手把剩下的大半个菠萝包递给冯宥,然后,摘下冯宥腰间的围裙,说:“老跟班,今儿个咱不在家吃,我请你出去吃。”
冯宥试探地问:“你被路云陌刺激了?”
她白了他一眼:“怎么?觉得我神经不正常?”
冯宥忍着笑:“没有,挺正常的,要不咱们去老邓那儿吃面?”
“真没见识,吃来吃去就那老几样。今晚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说着话,兴冲冲地去洗漱打扮。
冯宥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
那一晚,纪瓷带冯宥去美食街吃了路边摊,各种各样的炸串,配一大碗麻辣烫。然后,又要了几块臭豆腐,冯宥捂着鼻子坐在她对面,她低头吃得甘之若饴。
他们身边坐着几对年轻的小情侣。夏天,真是可以在夜色里铺陈爱情的季节。
吃了饭,两个人牵着手沿着步行街从头走到尾,在小女孩扎堆的饰品店,她挑了一个发夹,然后美滋滋地看着冯宥,冯宥付了钱,她更是美滋滋地笑。
初夏的夜晚,路边开始有长长的夜市,她又拉着他去逛,买各种好玩的小玩意。在一个小摊前,她看见有卖手绘面具的,有情侣款,她买了一对,执意让冯宥戴着。冯宥原本不肯,但是拗不过她,他们两个戴着面具在人群里摇晃,不时有人看着他们笑,冯宥原本半低着头,后来倒也大方起来。
纪瓷忽然看看腕表:“糟了,要迟到了。”
说着拉起冯宥飞跑,到影院的时候,已经开场好一会儿了,他们摸着黑找到自己的座位。冯宥半路又出去,买了大包的爆米花。
那个电影是烂俗的流行片,但是很多人都边看边笑。
纪瓷也跟着笑。
黑夜里,冯宥转头看纪瓷。这一天的纪瓷,和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纪瓷似乎又不太一样,她很快乐,但一直在努力快乐。
他能感觉得到,她所有的笑,所有的欢愉,都显得生硬又吃力。
他不问也不说,只默默配合。
终于,在清欢门口,她仰头看着月亮,说道:“谢谢你,老跟班,这是我十几岁的时候,一直憧憬的恋爱内容。”
他在她身后走,在各自回到各自房间之前,他忽然说:“对不起,今天陪你的人不是你曾经期待的人。”
她转过身,脸上是惊讶。但夜色里,只看见冯宥轻挑门帘,消失在房间里。
她看见角落里的棕棕,走过去,抚摸它。
“不是曾经期待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些人要成为过去,总有另一些人会陪你去往未来。”
但这夜,两个人各自失眠。
04
第二天,冯宥照例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忙碌生活,而纪瓷也让自己更忙碌起来。
不允许时间的罅隙里,生出疯长的青苔。
月底,纪瓷有一个出差任务,去台湾参加国际书展。
冯宥说台湾美食挺多的,你可以一饱口福了。
她笑称,自从认识了冯宥,她就在吃货的路上越走越远。
台湾第一天,忙得头不抬眼不睁,哪有时间去品尝美食。
第二天晚上,她得了空和部长申请去酒店附近的夜市尝尝美食。部长笑她小孩心性,但还是痛快放行。她并没有同伴,一个人倒也自由随意。
她一边喝木瓜牛奶一边在人群里闲晃,不小心撞到人肩膀上,头也不抬地说了声Sorry。然后漫不经心地撇撇对方,却又愣住。
怎么会是他?
林斐偏着头,只微愣了几秒钟,亦辨别着那熟悉的声音:“纪瓷?”
她干笑两声:“人生何处不相逢。”
而再相逢,心里却有什么不一样了。从江恩宝那里得知真相之后,她心里那一道潮湿阴霾的墙被推倒了,所有的恨意烟消云散,所剩只有心疼。曾经恨有多浓,如今那心疼就翻滚得有多汹涌。而且,她只能称其为“心疼”,再不能说那是爱。
她努力克制住拥抱他的冲动,拘谨地问:“你来玩?”
小曼娇笑着从对面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纸袋,没注意到纪瓷的存在,只对林斐说:“哎,老板,这个一定要吃啊,大肠包小肠,非常有名的。”
纪瓷看着她,她认得这个姑娘,是林斐的助理。
林斐拒绝了小曼的美意之后,小曼才发觉到纪瓷的存在,忽然跳起来,非常高兴地说:“我认得你啊,你是……”
“纪瓷。”她答。
“哦,纪瓷。”小曼点点头,把手里的纸袋递到纪瓷面前,“他不吃你吃啦,多浪费,我买了双份。你也是来逛夜市的吗?蚵仔煎你吃了吗?那边有一家非常好吃哦,还有赖阿婆芋圆,你一定要尝尝哦。”
面对她的热情,纪瓷反倒一时语塞。
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像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少女时代。
林斐在她沉默的空档,忽然说:“我们是来参加书展的。”
有些刻意,仿佛不想让她误会什么。
她盯着他的脸,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有一个宣扬环保的游行队伍经过,她下意识地拉着林斐向旁边闪了一下,她的手滑落在他的手腕上。
等她反应过来,却还是没有松开手。他们和小曼被游行队伍隔开,她怕他走丢,索性就一直握着他的手腕。
林斐静静地站着,缓缓地反手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
也不过就是一两分钟的光景,于她而言,却比小半生还要漫长。
在小曼挤过来之前,他松开了她的手。
“我们回去。”他冷冷地对小曼说,再也不看纪瓷的方向。
“啊?才刚来一会儿啊?”小曼有些不情愿,“好多都没吃呢。不是说好了今晚上你请客随便吃吗?”
他也不理会小曼,兀自握着手杖,向前走去。
“真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小曼咬着牙对纪瓷吐槽,“我很不幸有一个怪老板。”
纪瓷想起喊他“怪咖”的时光,他的怪脾气还真是有增无减。
“对了,你住哪个酒店,有时间我们一起出来逛夜市啊?”小曼热情地问她。
纪瓷报出酒店的名字。
“好巧啊,我们也住那间,二十二层。”小曼跳起来。
“我在二十五层。”
纪瓷说着,装作若无其事地望了望林斐的方向。
“哎呀,不说了,纪瓷,怪老板要是走丢了我就惨了。”小曼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去追林斐。
纪瓷站在人群里,面对一条街的美食,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摊开自己的掌心,莫名有些失落,那片刻温暖如萤火,寂寂地消失了。
05
隔天一大早,就有电话打到房间。
很意外,是小曼。
小曼的声音虚弱无力:“纪瓷,你今天有时间吗?”
“有什么事吗?”她谨慎地问道。
“我得了急性肠炎,但是怪老板今天上午有一个小型签售会,虽然出版方会有人照顾,但你也知道他的眼睛……呃,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读者也都不知道,所以……你如果有时间能不能替一下我?”
她握着电话线,犹豫了只几秒,就静静地给了小曼答复:“可以。”
她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否有工作安排。
她和部长请了假,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挑了一条素色的裙子,事实上她并没有带太多的衣裳。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那么一刹,又折回卫生间,擦掉唇上的透明唇彩,从化妆包里掏了一支粉色系的口红。那是莫奈送给她的礼物,一支价格昂贵的名牌口红。她一向喜欢素颜,却忽然怕自己的脸已不再如他记忆里那样生动。
她丝毫不曾想过,如今的他已经再也看不见她的脸。
她在二十二层的电梯间门口等了一会儿,小曼和林斐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小曼冲她使使眼色,纪瓷微点头,默默跟着林斐进了电梯。
到书展会场,有小小的一块场地是为林斐和其他几位作者准备的。
林斐坐下来,纪瓷把签名笔放到他手边,又接过读者的书,放到他手下。他依然戴着那副眼镜,和读者说谢谢,低头签下第一个名字。纪瓷不自觉地凑近,看了一眼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字——清澜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