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区防卫中心的指挥大厅是个奇妙的地方。
从十三进入目标空间的刹那，深邃浩瀚的宇宙拥抱了她。翡翠色星尘自她脚下诞生并一路蔓延，带着她缓缓游向空间的中心——一片暴风眼状的星云：艳丽的紫红色尘埃环抱着中间金色的气体，如一只安静凝视着宇宙的巨大眼眸。不待她惊叹欣赏，那光团突然迸发出如同十万个太阳爆炸般的光焰，她甚至来不及闭眼，就失去了对神经的控制，连意识都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像是要在这足以焚毁一切的光亮中化为灰烬。
但这样的感觉只存在了一瞬。刺眼的光亮很快散去，空间又重归平静。当她的感官重新恢复时，周围的景象已然发生了变化：虽然依旧是宇宙中的景象，但原先脚下的那片壮阔深红星云已然不见。原本看不见边缘的空间已经显出了四四方方的模样，如同一个漂浮在宇宙空间中的巨大生态球。穿着银白防卫服的治安官们在广阔的大厅中，沿着弧形的空间壁上下走动来往，穿梭于操作台和微缩星图之间。
曾经无数个夜晚，十三做梦也想进入第五区防卫中心。第五区负责整个乐园对内以及对外的防务，无论是清除内部变异数据，还是对外扩张开采资源，都由其提供所有的核心战斗力。
“你好。”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唤醒了尚有些失神的十三，“请问是EP10013吗？”
“你好，我是。”十三点头，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穿着普通防护服的年轻人，外貌年龄接近人类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白色短发向后梳起，纹丝不乱，面无表情，正是第四代住民的特征。
“我是马尔斯大人的副官查尔罗伊特，请随我来。”
“啊。”十三收敛思绪，然而刚迈开步子，脚下居然有一丝踉跄。
查尔罗伊特伸手轻扶了把，似是了然：“因为是指挥中心，所以需要经过系统彻底二次验证。”
原来如此。
十三点头，刚才那星云化为光焰的景象应该就是一种验证的具象化。
“不好意思，我的神经强度……”
“不，外来访客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验证都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恢复。像你这么快就能行动自如已经是非常少见。”查尔罗伊特拍拍十三的肩膀，带着她走向球形空间的顶端。
“啊，是吗？”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是的，”查尔罗伊特原本冷淡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狂热，“以后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考虑加入防卫中心。我们欢迎所有英雄候补。”说到最后几个词的时候，他特别加重了语气。
若是放在从前，十三大概会一口答应下来，然而想到某个家伙，还有密密整天抱怨人手不够的可怜样子，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还只是使者，英雄候补暂时就不用想了吧。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说。”
“怎么？没有信心么？”他伸出手，做出欢迎的姿势，“或者你可以检查一下，没准能充分挖掘自身的潜力。”
“不！”十三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激烈，“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我以前检查过的。”
“哦？”
十三点头，笑得有些勉强：“我以前来第五区报名过，但是测试与评估结果并不符合要求。所以没必要了，真的。”
查尔罗伊特皱眉：“我可不记得……”
“啊，那是指挥台吗？”十三突然生硬地转移话题，指着前方问道。
他们前方是个巨大的环形指挥台，正是几个像查尔罗伊特一样打扮的副官安静地站在指挥台前，不时地抬手动作，像是在进行无声的交流。
年轻人眼神示意十三等一会儿，走到副官间简短地交流了几句。等说完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冲十三耸耸肩。
“哎？”
“那位还在睡觉。”
“那么我是要等一会儿吗？”
“不，不用了。”年轻人看似随意地走回十三面前，挡住她探究的目光，“他不喜欢被人吵醒。”
“那……”
“没关系，我直接带你见那位线人吧。”
“哦……”意识到自己不能亲眼见到那位乐园史上最活跃的英雄，十三多少有些失望。但是这样小小的遗憾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她见到那位“线人”时，对于英雄的那点向往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你。”看到那位金发妖娆的美人时，十三不禁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硬着头皮又补上一句：“你就是这次任务的线人吗？”
四壁雪白的等候室中只有一张靠椅，坐在其上的金发美人看起来等了很久，神色看起来多少有些委顿，但背脊依旧笔直。当她看到十三他们进来时，立刻盈盈起身。
“你们好，我是玛莎·彼尔德。”
将十三送入等候室后，副官“查尔罗伊特”简单交待了几句就退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指挥台上，伸手在平滑的银色台面上敲了敲。
“喂，别装死，赶紧起来。”
“马尔斯大人……”从指挥台后爬起个头发剃得极短的年轻人，一脸无奈，“这难道不是您的吩咐？还有报告，今天又出现了两处巨大变异……”
“变异变异，每天都是变异。”青年抬手将原本梳理得极好的白发抓了个乱七八糟，配合面上的暴戾神情，完全没了刚才的好脾气模样，“简直无聊透顶。”
真正的首席副官查尔罗伊特早已习惯，听到抱怨只是点了点头：“那么大人您刚才做的事就不无聊吗？假扮副官直接发布任务，和维护乐园和平有任何联系吗？”
“当然有。”马尔斯不满地朝副官挥了挥拳头，“补充新鲜战力也是一名伟大指挥官的责任。”
“哦，那您看上的那位‘使者’能够成为我们的战力吗？”
“从履历上来看，不能。”马尔斯调出编号EP10013的履历，“能力太普通了。哦，这里，居然真的有她来我们这里应聘时的检查报告。神经稳定性还是不合格。”
“那么……”
“但是海伦传回来的录像不会骗人。那个光芒必然是候补以上的级别。”马尔斯晃了晃脑袋，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所以让我们再来看看她的表现吧。”
在十三的理解中，这个被马尔斯的副官解释为“不能暴露乐园住民身份”的潜入调查任务应该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她需要扮演玛莎的女伴“薇妮”，模仿人类的行为举止，在玛莎的提点介绍下，逐渐打入他们的交际圈。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个任务的可怕之处根本就不在于尚处假想中的危险。
“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十三躺在离玛莎不远处的一个大海星堆起来的垫子中，坐立不安地发了条信息过去。
曾经她以为跟随约瑟夫执行任务的那段时间就可以称之为古语中的“度日如年”，但现实是，和玛莎在一起的日子简直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称之为折磨：每日睡到接近正午再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通讯器安排下午茶会在谁的地图中进行，接下来就是挑选装扮，把自己装饰成一棵圣诞树后，聚集在一起，交流各种在她看来毫无价值、有关两性关系的八卦。到了晚上则是无穷无尽的酒会、宴会、舞会……然后隔三天一次，像这样到尼普顿区的深蓝俱乐部躺上大半天，什么也不做。
如此循环往复，就是这个深有“嫌疑”的圈子的活动规律。
（“亲爱的，耐心……”）
过了半天，玛莎终于送了一只小小的泡泡回来。炸开的时候，里面的声音轻得几乎像是梦呓。
十三从不觉得自己缺乏耐心，她宁可回去再陪拉兹纠结语言问题三个月，也不愿意在这里多躺一秒。想到拉兹，她忽然有些不开心。最近拉兹似乎特别忙的样子，偶尔给他发邮件，通常需要隔很久才有回复，最久的一次她等了三天整。
——愚蠢的人类。
不开心的十三终于忍不住，起身向躺在巨大牡蛎中假寐的玛莎游了过去。
“玛莎，我们需要谈谈。”她凑近玛莎的耳朵，后者眼皮轻轻掀起一点儿，看是十三，很快又缓缓阖上。
“喂！”
“亲爱的，”玛莎像无脊椎生物般懒懒地翻了翻身子，“你这个样子可不行。”
“什么……”
“嘘，”玛莎捞起地上的一只酒杯，在身旁的珊瑚轻磕两下，从管型的口中接起一杯金色的液体凑到十三嘴边晃了晃，“干杯。”
“杰妮卡正看着这里，像我一样躺下吧，傻女孩。你太醒目了。”她借着敬酒的动作凑到十三脸旁，送出一句话。
“我不明白，”十三就着她的动作轻啜了一口酒液，皱眉，“这样有什么意义？”
“意义？”玛莎轻笑，“什么意义？”
“整天这样坐着，完全是浪费人生啊……”
“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去接一些任务，赚取储存点？”
“人类赚取储存点的目的是？”
“享受乐园生活？”十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
玛莎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看着十三的目光像是嘲笑：“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或者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来乐园？来到这么一个封闭的世界，用永远无法回到地球的代价，换取享受这样快乐的权利，有什么错？像我这样失去伴侣的可怜人，寻找一点乐子摆脱无尽的悲伤，又有什么错？”
十三无法回答，她忽然有点意识到，为什么这段时间玛莎总是对她爱理不理，偶尔开口，也是嘲讽她完全不像个人类。
“薇妮，不要犯蠢。”玛莎摸了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凉，温度仿如僵死的尸体，“在这里，所有人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忘记过去，取悦彼此。如果你想要接近那些人，获得他们的信任，那么就先忘记你那些愚蠢的问题吧。亲爱的，在乐园里，人类堕落不需要任何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