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兹扯了扯领口，总觉得有点难受——虽然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从他进入事务所开始，之前穿惯了的黑袍就在杰西卡的强烈抗议下被抛弃。现在身上的黑色防护服尺寸是系统根据他的身体数据计算生成，不可能更合适。款式是吉米给挑飞艇驾驶专用紧身款，材质挺括，颇具质感，看起来有点像以前地球上的军队礼服——连对吉米意见最挑剔的杰西卡也毫无异议。
大概是自己太紧张了吧？
他暗自苦笑。
半个月前，他用一天的时间通过了事务所的测试：驾驶着能源剩余只有十分之一的护卫舰，在无法长途跃迁的情况下，不断躲避身后追击的异星虫族和定期爆发的恒星风，以最快速度穿过一条布满小行星带与星舰残骸的航线，到达指定补给站。
他记得自己出来的时候，整个船大概只剩下初始仓。
刚脱离模拟的时候，强烈的眩晕感与显示68%的评分让他忐忑不安，然而事务所老板卜艾特的神情让他彻底放下心来——那是饿了三天的老鼠看到一块新鲜奶酪的表情。
之后他就加入了事务所，跟着吉米他们在卜艾特手下开始干“大票生意”，在地下竞速场靠参加比赛获胜来赚取抽头与赏金。开始的时候，他作为默默无闻的新手，不管是在单人赛还是组队赛中，赔率都高得惊人，而半个月后，一切变得完全不同。
‘“准备得怎么样了啊，菜鸟？’
‘“他是菜鸟那你是什么？”’
‘“切，新人王很了不起么？”’
‘“呵呵。”’
‘“好好表现啊，虽然赔率不高，但我也是押了你赢，输了就揍你。”’
‘“说得好像100储存点很多一样”’
听着耳边杰西卡愤愤不平的抗议还有吉米毫不留情的嘲笑，拉兹悄然弯起了唇角。加入事务所后最大的收获，或许不是账户上增长迅速的储存点，而是这两个有趣的伙伴。
“来了。”打开驾驶舱，少年跃入飞船，熟练地打开操控面板，拉起操纵杆。随着推进器的轰鸣声响起，飞船如一只轻捷的茶隼，从发射口弹射出后，在半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半弧，一头冲入广阔的宇宙之中。
ICARUS7757号地图，从他的脚下开始，无数陨石一路延伸，围绕着远方一颗正直盛年的深红色恒星缓缓运行。
“我亲爱的朋友们！尊贵的嘉宾们！地下竞速场今年最耀眼的新星，最有望打破ICARUS系列所有地图记录的少年，超级新人王L已经驾驶着他的爱艇滑入了赛道。他今天会给我们再度带来奇迹吗？而他的对手，昔日的王者，ICARUS系列地图最后的记录保持者Douglas，会终结L的连胜吗？”
比赛尚未开始，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听起来已然如逢高潮。十三窝在软得像棉花糖般的垫子里，忍住皱眉和掏耳朵的冲动，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捻起酒杯，冲全息投影中一黑一金的遥遥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假意符合着发出赞叹和欢呼。
刚刚喝完，杯子立刻被人接了过去，十三抬眼一看，正是引介她进入地下竞技场的杰尼卡。
自从上次和玛莎的谈话之后，十三学会了彻底放松自己，学着这里人类的样子，对所有新鲜的、刺激的事务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里的人不缺储存点，唯一的敌人似乎只有无聊，他们似乎可以用尽所有的储存点来购买对神经的一丁点儿刺激。
为了学习玛莎所谓的“堕落”，她彻底放下了自己的警惕与鄙视，和这些人类一样开始日夜颠倒的作息，在宴饮上服用各种具有致幻效果的饮品。而某一次七分醉后，她甚至将“玛莎有中意的情人”这样的小道消息透露给了杰尼卡——玛莎最讨厌的密友之一。
然后就她收到了一张邀请函，来自地下竞速场。
“感觉怎么样？”杰尼卡接过杯子，凑到她耳边嘶嘶地笑着。每次与这个削瘦艳丽的女人打交道，十三总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醒自己不要搞混了，把这个花蛇一样的女人和杰西卡的名字混在一起。
“还行。”她学着玛莎惯有的样子半阖起了眼睛，假装不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哦？”她这副样子似乎反而引起了杰尼卡的兴趣，后者凑得更近了些，“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聊？”
“啊，有点吧。”十三模糊地应了。
“想要来点刺激的吗？”
“比如？”
“死斗？”她的声音又冷又湿，钻入十三的耳中，像是泥地上爬过的响尾蛇，让后者生生打了个激灵。
“死”这个词最近总是让十三格外敏感。
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这里进行的不过是普通的比赛，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表面上看，这个竞速场中的项目和其他地方一样分为单人赛，组队赛，团队赛，所采用的地图也是乐园竞速地图通用的制式。但实际上，时间呆得稍久了之后就会知道，这里有一种特殊的竞赛模式——“死斗”。
所谓死斗，就是所有的比赛都只能以“败者毁灭”终结。然而乐园对所有接驳进入世界的人类神经都有自动保护程序，非变异的情况下，无论是住民还是人类，都无法对彼此和本群体内部的成员造成伤害，即住民和人类无法攻击彼此，人类之间也无法彼此攻击，所有可能损害神经或者神经盒子的行为都无法执行。
也就是说，理论上来说，乐园中并不存在非自然的“死亡”。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从进入地下竞技场，听说了“死斗”之后，十三特地调查了一下，然后有了个惊人的发现：在这里参加过“死斗”的选手，只要是落败方，有很大的概率在未来的一个月内发生变异，最后遭到清除。
并且在上个月自杀的人群当中，至少有三人曾经参加过这里的“死斗”，还有五人曾经观赏过“死斗”——其中包括约瑟夫。也就是说，她离真相已然很近。现在需要搞明白的就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变异。
她已经跟着杰尼卡她们来这里三次了，却没有一次遇上过所谓的“死斗”。而今天终于有机会目睹。
“如何？想要看吗？”杰尼卡弯起深紫色的嘴唇。
——她在试探。
十三明白，这个女人对自己依然有所怀疑。假如这群人真的和最近的频繁自杀有莫大的联系，那么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地将真相透露给自己。而如果她想要获得他们的秘密，必然也要有所献祭。就如同先前玛莎所暗示的那样——她需要和他们一起堕落，成为同种“人类”。
“可是比赛已经快开始了，你们要强行更改吗？”十三巧妙地绕开话题，向隔壁不远处的玛莎望去，后者正在和另一个头顶插满羽毛的女人遮着嘴笑成一团，对着全息投影指指点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样子。
“先告诉我你的愿望吧，可爱的小家伙，我们对新人向来慷慨。”杰尼卡深紫色的唇咧得更开了些，如蛇口般骇人。
——该死的、狡猾的女人。
十三明白，她是一定要自己做出决定。
她明白自己所能决定的并不是那个败者的生死——几乎可以肯定死斗一定会进行——她所能决定的不过是从此以后，是否要和这群家伙一起成为秃鹫，追逐“死亡”与“腐烂”的气息。
既然不能改变结果，那就只有顺水推舟。
十三稍稍犹豫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啊，欢迎……欢迎围观这场盛宴，你必会对此感到满意，并深深爱上它。”杰尼卡摸了摸十三的脸颊，发出陶醉般的呻吟。
“怎么回事！？”在主持人宣布竞赛模式成为“死斗”的瞬间，杰西卡从选手准备室的软垫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卜艾特的衣领。
“我……我也不知道。”卜艾特光溜溜的脑门上，汗水几乎是瞬间刷地流了下来，“以前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死斗必然会征得双方事先的同意。等我联系下组委会。”
“你快放手！”一旁的吉米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赶忙走上前试图拉开卜艾特和杰西卡，“让老板问一下。”
杰西卡松开手，瞪着卜艾特，看他手忙脚乱地一顿通讯。
“怎么样？”看到老板挂断的瞬间，杰西卡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他们说，”卜艾特吸了口气，“已经在刚才得到了参赛双方的同意。两人都同意进行死斗。”
“混账！”杰西卡破口大骂，“他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快帮我联系他！”
吉米握住杰西卡乱晃的手：“你冷静点，这是你第一次看死斗吗？比赛已经要开始了，只有组委会的特定频道才能联系他们。”
“但是……”
杰西卡还想说什么，但主持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争辩，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观赛房中：
“亲爱的观众们，此刻我极为荣幸地告诉大家，当前的总投注金额已经打破“死斗”模式的历史记录。无论结果如何，这两位选手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场奇迹！而ICARUS7757将为他们的决斗提供最为华丽的舞台——不定时爆发的恒星风，变化莫测的陨石航道，混乱的磁场流——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究竟谁会成为“伊卡洛斯”，走向陨落的悲剧命运？而谁又能经受住这样残酷的考验，成为真正的‘王者之翼’？”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所有观赛空间内部的灯火都骤然熄灭。
世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