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当然明白了过来,母亲非常地爱我们,他们都爱我们,时时刻刻地爱着,竭力为我为姐和弟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更多的条件,那时候她却没让我们感觉到这一点,这真是个十分不好的误会。因为孩子不理解,有一种爱比呵护更深沉。那时叔给我们从河大寄了照片,有铁塔,有河大校门,并在照片上写着:“有机会要带你们去玩”,他从没实现过他的诺言。不过这给我们带来了美好的愿望,虽然,后来都化成一阵若有若无的失望。
这些都不是故事,是真实的,童年成为不可逾越的灵魂领域,一个人的人生无非就是无限地走回童年,你活得时间越长,经历的事情越多,你离自己的童年就越近,我不知道我这句话有没有说错,那些潜藏于内心的隐秘和梦境,让我不得停息,前进,回归,重复童年的路程。
所以不能说这些对我没影响,我从来不认为说谎是种错误,因为我发现,不说谎除了给自己增加挨打的厄运外,没有什么好处,于是我极热衷于这种游戏,真真假假,随口所欲,其是美妙。不知道雾已结在心头,迷失开始了。
谁都会对自己说真话,因为他也奉行自己的准则,他的准则是保护自己的是他的信仰。无论怎样背叛,他都无法背叛自己内心对自己的真诚。可惜的是,不培养信仰的人,精神家园难免会荒凉。简单地去贪婪,只是为了生存。简单地去占有,只是为了发泄。我呢,我的内心那些坦途边上,留下了自己的小脚丫印,一串一串……叔叔二年的大学生活很快结束,他又去了三中。平凡人的平凡的人生,挣扎,证明,辩白,掩饰。我的叔叔干了几年人民教师,觉得没什么前途,就开始考研究生,考来考取,坚持下来,最后终于上了人大。人们都觉得他要发生大改变了,好像寂寞荒凉的夜空突然爆出了一朵烟花,被人们注视着,津津乐道。
父亲觉得欣慰,觉得终于要扬眉吐气了,终于从泥潭里爬上了岸,父亲说:你们几个好好看看你叔叔,看看你们自己。我吧叽吧叽嘴,耷拉着眼皮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呢,第三次徘徊在三中门外。又他妈的没考上,只好作罢。
7
大家对我没考上初中议论纷纷,看不起我,热嘲冷讽。念书,考大学,在他们看来,那都是遥不可及的。村里人没几个读过高中,许多东西他们都理解得很复杂,好像有一种朦胧的希望,希望什么?他们未必清楚,一种对饥饿对馅饼的期待吧?也许是因为物质财富的匮乏,是贫穷让他们显得过于拘谨,贪婪。
农村的东西不精致,有一股浑浊的冲动力,我能听见它沉闷地呐喊着原始的欲望,这种由土地里生出的开着苦菜花的希冀,也都只不过是沙漠中零星的仙人掌,这几点绿啊!有多少希望飘去呢?又有多少忧伤袭来。
你看一下他们劳累、迷茫的眼神……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祖宗后嗣,千秋万代,大家都在一起,生于斯死于斯,这样,就不可能不充满沉重和浓郁的悲剧底蕴。
在我们村前街最有力量,最霸道的就应该算大群了,不知为什么,他媳妇竟然上吊死了。大家传来传去,我心里开始好奇,现在他们一家七八口人,只有大群一个大男人自己做饭,小女儿还在上学(不过也是混日子,能有什么出息)。大群那禽兽一般的心里面会不会觉得难过呢?
大群媳妇长相也很凶恶,一笑就露出一口大黄牙,一说话就把黄眼珠瞪得跟鸡蛋一样,她活着这条街从来没有安生过,现在终于死了。从此只能看见大群一个人在后面追着车子骂儿子,拉车拉得不稳;女儿捡麦穗儿时不仔细。他不知不觉地变了,他越来越萎缩,越来越没有力量,越来越接近泥土了。
这个村子早已经变得深不可测。这里生人也埋人。村里的人从一出生就是一块土泥疙瘩。所以,叔叔的成就让他们头晕脑胀。
8
叔叔上人民大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里,乡里,似乎一夜间,我们的身价因此增加了。可能是他们分不清“人大”作为学校名的简称和“人大”作为人民代表大会的简称的区别。不过我叔的确广为人知了,我当然更是崇拜不己。叔叔的战功减轻父亲刚被创下的伤痛,父子对叔叔又开始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叔叔去北京读书去了,婶子自己带着小妹琼。婶子为他们的小家庭做了极大地付出,自从她作母亲开始,到叔叔又一次读书离家,她都尽力做出了一个女人能做的全部。以后叔叔每一点战功都和婶子的支持分不开,这是一对患难夫妻,着实不容易。
小孩子对大人的世界总是不能知道的,我只是朦胧地觉察到了叔叔的奋斗,对叔叔从小就有着的父亲般的依恋。真的,直到今天,我反而更不能辨明自己对叔叔和父亲的爱有什么区别。他们俩个也都爱着我,父亲的爱凛冽如冬,需要你用时间来酝酿,品味,受用。
每当想起他们时,都几乎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眼睛,悄悄地看着你,看着你褪去清华,变得茁壮,变得凶野,然后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父爱凝固了。
我终于还是不能超脱那份父爱,如今他们都已显得无力了。而我已经成人。以往那种教训的不满的目光被如今的期待和信任的目光代替了。那种喃喃的声调劝导我的语调已不含有父辈的威严,有的只是男人独具的矜持、关爱和担心。
叔叔也许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候他每一次回家三个孩子是如何围着他转的,如何仰着小脏脸对着他笑,如何叽喳地问询。我还记得,那时五月份正是桃树挂满果子的时候,所有的孩子整天围着这桃树转圈。有一次,叔和婶从濮阳回到家时,已是很晚,我们都睡着了,我们被叔惊醒后看到了叔叔和婶子,很惊喜。我揉了一下睡眼对着叔傻笑着说:“叔,刚我梦见你来了,你还让我给你摘桃呢。”叔听完,哈哈一笑扮了个鬼脸说:“是真的吗?不会这么准吧。”我傻傻地笑着。我没有骗他,我真的梦到他了,就算他不相信,我依然梦到了这一切。
弟弟猴子一样从床上蹿起来攀上了叔叔。
就这样叔叔的每次到来,对我们都是一场惊喜。现在想起来,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可是这已是近20年前的事了。
9
我15岁以前的所有的成绩,归结成两个字就是:失败。
由于还是个孩子,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就是上学,可是我的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屡考屡败,这已经近似于是对我的全盘否定。的确,当时的我已经很自卑。好强的性格和现实的平白这对矛盾让我学会了思考,但是思考后的结果是更迷惘,更失落。这不是一个好事。以后的道路中我多是在自我否定和苦痛自负交织中渡过的。
其实,在所有的孩子中,我是最有理想的一个,并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行。在父母遗传给我的高傲中,父亲又有意地给我灌输了些英雄主义的思想,最后造成了我与别人不同。比如当我们姐弟三人都要挨揍的时候,姐和弟都表现得很怕很听话,让认错就认错,让跪下就跪下。而我不行,我做不到俯首贴耳,但是这种“强硬”往往招来的是一顿更狠地挨打,噼哩啪啦,在挣扎中我的哭声压抑而倔强,但与屈服无关,以致于姐姐总不忍看我再挨下去,哭着哀求父亲不要再打。我认为有理想的孩子应该坚强,否则理想便无定脚的根基。我的理想在很小的时候就建立了起来,只是由于我的生活学习方式以及盲目的自以为是,让我的道路充满了不必要的坎坷。
考试,考试,几乎每年我都得面临考试,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道门槛。
10
这里的天气真怪,每当考试的时候,天都会下雨。那种阴沉沉的感觉像极了我们的心情,当时只觉得考试,是件天大的事,父亲带我们几个,早早地提前一天去濮阳准备考试,叔叔必是一番照应,每一次临走前,父亲都嘱咐母亲一定不要忘了去土地爷的庙上烧炷香,看见母亲极认真地答应的样子,心里竟生出了悲壮的味道。从那时,不,从三年前起,几乎成了惯例,每年我们家都有人考试。无一例外,母亲都会去土地爷庙上香,一直考了这么多年,只是害苦了无辜的母亲,每说到它,母亲总是一笑,其中滋味,理知情知,也只能一笑。
在那次考试的前一天,吃饭时,叔还说我是最有希望的,如果上了初中,千万别谈恋爱。我不以为然,我不屑于此种勾当,我有更大的事要去做。哪里有闲功去做这事呢。
考试极是顺利我提前把数学卷给做完了。觉得很容易,语文一场后,也有同感,犹其是作文,很为自得,可是事实又给我开了个玩笑,莫名其妙。
我的数学是92分,可是语文只有60分,加上思想品德和历史,我差了2分。当头又给我一棒。丫丫的呸,我到底怎么了?好也不成,坏也不成。
对我未免有点残酷,我当时咂着满嘴的苦味,无可奈何地伤心不己。
父亲还是让叔努力一下,结果是奶奶从濮阳传来消息,我们如拿500元钱,就可以上了。
父亲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着手筹钱去了。我脸上开始有点儿喜色,终于能一偿所愿了。同考的还有弟弟和小刀,还有老白,都差得太多。近两年了,我们几乎都是盲目地自己学习。其唯一的方法就是做题,再做题。没有方向和目地,虽不是南辕北辙,但也是漫天撒网。竟让我们白白地浪费了两年光阴。
我虽说能去了,可是通知毕竟没拿到手里。结果又出了变化,濮阳又捎信过来,三中决定不要我,拿钱也不行。父亲火急火燎地跑了一趟,无功而返。
我毕竟没能得到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真彻底的失望了。这是个不小的打击,我又要去庆祖了吗?
是的,我在庆祖考的是第一名。就这样,我又杀了个回马枪,姐已上到初二了;十二岁,我上了初中。当我再走入联中时,发现我已经是他们中的大孩子了。我的经历,已使我不同于他们。这么多的失败和挫折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已经可以称为磨难,我真觉得我如经磨难一般。现在刀和弟两个还在复习,老白跟我考到了联中——现在改为一中了,庆祖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