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大喝一声冲过来与四叔撕打,扭成一团,其父亦过来复扭作一团,他们父子我抱后腰,你扯头发,形势大变,父亲很快转入劣势,慢慢连招架都招架不住了,父亲的头发被扯得一缕一缕……我的心痛,不能言喻。
平时他们爷儿几个跟别人家吵架时,唯一的本事就是把自己的笑脸凑给人家,让人家打,还作龟孙样子,问人家手痛不痛。到了今天,家里斗的时候,他们爷俩竟然一反常态,一下变得甚是勇猛!父亲被他们父子三人打得落花流水。
从那天起父亲神情开始变得更加抑郁起来。现在,每想起人情世故我便好像又看见了他的那副样子:
穿着一件土灰的旧中山服,一条发白的旧蓝布裤子,蹲在路边大柳树下的土堆上,左手搭着另一膝,右手夹一烟卷。一有空便蹲在那儿,一蹲就是好长一段时间。那时父亲不到四十岁,我的记忆中,他只剩那么一股子落寞。
无奈呀,无奈,无奈……
打完架叔叔被叫了回来,有什么用,没有人怕这个文弱的书生,你没有力量,没有权势,没有一点让他们惧怕的本事,所以你在他们眼里根本就形同虚设。叔叔极为痛心地对我说:孩子,你能不能体味其中的愚昧的酸楚。
我点点头。
叔叔也是一种厌倦地神色——现在我们争这一尺庄基,跟狗一样相互撕咬。
我知道叔对我说这话的意思,也明白这种道理,可是你被打时的感觉,只靠大道理不能释怀,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看到的是一张胆怯的脸正因为强夺别人的土地而快意。你以为你是什么,我们都是畜牲,是为了争夺,发疯,叫喊而活着的,为什么还要悲哀呢?
我悄悄地削了根竹筷子,准备有机会随时把这个竹钉搠入他喉咙里,我想杀他,我甚至夜间去了他们家几次,但都无法进到他们屋子里去,后来两家不打了,杀机潜入心中,血液开始浑浊。以我们失败收场,路他们照走,院子被他们割去一半。
就是这样,父亲似乎受了很大地伤害,每日坐对夕阳,那种衰败,被夕阳涂抹得无比的悲哀伤感,我躲在父亲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这时候完全消灭了对他的厌倦,觉得父亲活得真是很难。
叔叔能走出农村,是他的幸运。父亲不能走出农村,是他的悲哀,就是在外地讨饭也免受了许多不必要的无奈煎熬。
这个时候在尊严问题上,我想,我永远无法用王侯将相的气度,文人达士的心胸去开释那种无奈地卑微。真的,村子里的半寸地皮,就像一张脸皮,显示了你的尊严。你可以自欺欺人靠忍受而作出放弃,然后再说成大度,我们老传统不就是这样吗,打肿脸充胖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不是?该要脸的时候要脸,不能要脸的时候当然就不要脸了,但无法不承认对方对豪夺你的快意。你可以说你不屑于争夺,可是他却会骂你娘,唾你口水,你最好一应全忍。这就是强大和不强大的原始区别。
叔叔的到来,没起一点作用,没人害怕他,没人在乎他的大度,如果他一笑便能把“勇猛”四叔骇倒的话,我承认他的放弃是种大度。反之,我认为他的确懦弱,这种文雅的懦弱,还不如明白地说自己胆小的好。
我算是明白了人是可恶的,人里面许多是非人,而是最卑劣的畜牲。
特别是顺爷这种鸟人,平时一脸慈眉善目,张口便笑,可是下起手来,却是又黑又狠辣。这是种能力,一种血统高贵的文明能力。后来在越来越多的地方我见到了这种人。的确让人难以识透,难以防备。
我在与他们斗争和看他们与别人斗争时,渐渐发现了这种力量无穷,因此,我也着意地学习这种本事。不知谁给他起了这个有学问的雅名:笑里藏刀。笑是君子笑,刀是君子刀,软刀子杀人,是很高明的,最有效,也最省力。可是对于我们家,他连笑都懒得笑了,上来就是叫骂,我们祖宗八代都被糟蹋成狗屎了,他一点都不惧怕我们,所有的奇耻大辱不过是人家表演自己的机会!
接着那场战争说下去吧,父亲战败之后变得沉默了,常常蹲在村口的土堆上,默不作声。刚才奶奶从叔叔家回来,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奶奶还没有说完,我抬腿便向外冲去。父亲现在正蹲在土堆上,我走过去时,他的烟还含在口中,皱着眉头,红红的阳光照在他那黑黝的脸上,已隐显了皱纹。我能理解父亲,夕阳如此地温存,他正让夕阳轻轻地舐他那心上正渗着血的伤痕。
我悄悄地走过去,小声地对父亲说:“爹,叔叔的通知下来了。”
哦!父亲的烟未来得及被拿稳,落在地上,父亲站了起来:“人大?”
我点点头,父亲用脚狠狠地一踩烟头说:“走,我去给你们讲他的故事去。”
6
叔叔考上了人民大学,去读研究生。这是叔叔最后的一次考试,并以这个名声,帮了家人一把。家的境况,渐有好转。人们愚蠢好势利,他们认为李家已经出了个能当官的人了。这样叔叔做到了“出人头地”。
他的大半生充满了个人奋斗,上学近乎疯狂,考,再考,再考……他从这个无前途的农村围城中,冲出来,苦痛之极。他只是要从中走出来,哪怕是走出一步,因为在那里他生存不下去。父亲讲叔叔的往事的时候,骄傲而深情。他的故事我们早就听了一百遍了。老爸总是一激动就讲一遍,一激动就讲一遍。老爸是个喜欢激动的人。
在文革中爷爷遭殃时父亲14岁,叔叔7岁,父亲并不愿再重复那种人兽不分的年代里,七岁的孩子是如何的无辜、无助和惶恐。他是逃出农村的,谁都受不了那种时时刻刻被威胁的感觉。他的童年或许是凄凉的,那时家人正忙着照顾挨批斗的爷爷,叔叔形同孤儿无人照顾,做为“反革命”的小儿子,当然是过街老鼠,为逃挨打,游躲不及,惶惶不可终日。谁不打他谁就成了他的好朋友,多年后,还对人家心存感激。稍大后叔叔开始跟我老爸读书,那时候我老爸在村子里做教师,父亲对他要求甚严,他们兄弟,相互鼓励,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这是他们兄弟年轻时精神相依为命的结果。父亲的骚动的青年时代留给父亲一生的痛苦,他解脱不开,时代环境的束缚,他不是被烙上时代印痕,而是被时代灼伤,他的理想与追求都因为社会阻力成了一个一个泡影,艰苦的日子里叔叔和父亲两个人亲情加着友情,他们互相鼓励着,渡过了生活中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可是生活还将继续分化他们,各人在各人的道路上走向衰老,渐渐互相陌生。)高中毕业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就在三中教书,后来又上了河大,然后又回到县三中,从三中,又通过自学,上了人大读研。这里面也有太多的辛酸和苦痛。他不爱说,但总归苦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努力的农民的儿子。
我一直对叔叔心存敬意,叔叔正直温良,知书知理,一生谨严。我们的交往,在此以前却是很平淡的。
除了我偷了他的钱,偷了他的信纸,偷了他的同事的笔外,我们很少有交流。因此在他写给我的信中,总爱问我现在是否已克服了“偷”的毛病,这一点让我万分尴尬。大约我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倔强的不讨人喜欢的小偷儿。
其实他不了解我。我的内心世界,早已营造得极具人情味了,这是他们对我内心的忽视。
叔叔轻易不回家,一回到家就睡大觉,看厚书。跟我们一起吃饭,跟父亲有说不完的我听不懂的话,我很受轻视,我认为他讨厌我,有这样一件事很可笑。
那是夏天,叔叔星期天回家,我想粘着他睡,那时候我还没上学,也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吧,肯定是又脏又臭。叔叔为了拒绝我,说他会踢梦脚,打梦锤,说不定梦中会伤着我,他哇哇地做鬼脸,恐吓我,但我坚持。结果他失去了耐心,自己上床睡去了,不再理我。
我真的很没面子,不睡了。趴在当门的机器上,以示不满,叔见我如此,又同意让我去他床上了,但我的自尊心已被伤害,我断然不会再理他,母亲再来叫我,我亦不理,结果自己趴在门口的机器上,竟然哀哀地睡着了。我想,谁都不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这事让我一直记着,也许叔他们已忘了,他们无意间伤害了一个脆弱的孩子,用他们的自私和独断。
生活还在继续一点一滴地盲目延续。无论怎么样,做一个好人,这是善良人的目标。但是,我不能不怀疑,善良人中无知者和有知者,是怎样去定义“好”的标准。好的东西,不容人逼视,好的意义,人也无心去思考。这是“好”与“坏”的区别,直至好得糊涂而坏得明白。
好人难做了。因为好人在生存中反而显得懦弱而坏蛋却无比的灵活。最终好坏让人难辨,已成习俗,不屈不挠地呼喊了几千年,到了现在还不如私心来得清楚。
每个小孩子的内心都是一个世界,除了集体为恶以外,他们的世界很纯洁,没有功利,没有图谋,任何要求和想法都如他们的泪珠一样,透明纯洁,可是谁又注意过不去拂逆他那比雪花儿还脆弱的意愿呢?
叔叔去河大上学那阵,是常给我们三个写信的,也不过是短短的一个问候,一句话,不过这已经很珍贵了,也使我们感到受了无比地重视。我们喜欢叔叔也喜欢婶子,我记得她送给姐的一面红色镜子,我的一个盒子,弟弟一个小玩意,这是婶子送于我们姐弟的唯一的礼物,我们放在箱子里保存了很多年。那时候甚至觉得我从父亲和母亲那都没得到过如此细腻的关爱。而婶子则特别温柔地关照到了我们(就是那件小礼物)。那时我的心里,婶子也同母亲一样让人亲近。那时候对爱几乎是一种渴求。呵护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受到的奢侈品,也许我不可爱,个性太强了,弟弟则得到了很多人的爱护,而我则感觉自己是人见人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