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又把我送来了。我和老白坐在拖拉机上，心里那股子馊气味，说是说不出的。这是我第二次来庆祖镇一中上学了，我违背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这一个原则。
风一阵阵地吹来。那一排的白杨，那坷坎的土路，干涸的小河，这一切都如二年前来时一样，而我如今却怀着的是比上次更失落、更惆怅的心。老白也默然不语，紧抿着唇，锁着眉，唯恐掉下车似地牢牢抓着车帮。
来时，父亲再三说：“你的成绩是最好的，你不上三中纯属偶然。再说，你姐和峰还有检，都由好变坏了，说明那里不是让人成材的地方，你去不成三中，说不定是个好事。”我听了这句话心情有些好转，父亲是了解我的：“你的成绩已经证明你是能上三中的，这已经够了。初中在哪儿都可以上，你最终还是要去三中上高中的。”
对，我点了点头。
我和老白的入学成绩是最棒的。我分到72班，老白分在了77班，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叫石的年轻人，县一中毕业后，来到这里教书。我们班里学习好的有：王三，四儿；看武侠小说最多的有：皮相，小摇，混子，郭央等等，再过多的情况，我就不关心了。一头埋进了书里。
我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对很多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涉猎书籍的范围更加宽广，在课业上因为这是第二遍学习这些东西，所以感觉很轻松。故面对这成绩也没啥欢喜，只是骄傲地认为，我在这里抬头能看到的每一个同学，都不如我。我很少说话。第一次的期中考试，那个叫王三的男同学的成绩比我的高32分，因此我对他另眼相看，并在以后的日子里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一个并不单纯的孩子的生活领域，只是暂时的出现了一片生机，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学习中的危机，我的骄傲是盲目的。
每一次考试卷子发下来，我都无法摆脱粗枝大叶的毛病，分数出来之后看着自己的卷子，往往后悔不已。心情只是简单地为此烦躁，之后便拍拍屁股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哐，一脚揣在门上，不顾班里同学惊愕的眼神，我扬长而去。
王三是一个经常指我弱点的诤友，总是真诚得让我无从恼怒。虽然有时我嘻嘻哈哈地掩饰自己，不过私下里我也不得不思考他讲的那些话。他死盯着我的粗枝大叶，大多时候我总是表现得很不耐烦，尖刻地反击他，好像只是为了面子，无理取闹，偶尔他也因为我的自私尖刻而伤心一阵。
王三身上的闪光点儿就是我所缺少的。然而这种缺陷的真正的根却在我的粗糙的性格上，我努力纠正的成效甚微，无奈。
有许多错误是不能犯的，如果你不幸纠缠上了这些毛病，那么他一定要你的一生苦恼，甚至让你的一生荒废作为偿付的代价，（例如自负和固执，我全占了，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青蛙，一本正经地研究着头上的天空，天空很小，空无一物，觉得世界上只有一只青蛙，觉得一切都都要按照自己的想象运转，从没有想过，自己其实是在井里，并且从来没有被别人重视过，自己无足轻重。）并且还加了一条优柔寡断。
我自己也知道，路会越来越难走。
这段时间我的生活一片盲目，觉得困倦，时时刻刻都觉得疲乏，想睡觉的样子。站在阳光下，衣衫褴褛。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翻脸打架，好像吃了炮药。
不打不相识，我认识王三之后我结识另一个战友皮相，还有继皮相之后的四儿，我们四个结成四杰，共打一中天下，学习成绩无人能敌。一时间，路人皆知，一中称雄后继在整个庆祖镇一二中两校里无人与之争锋，很是快意。
当时有一女老师，可能没有经验，教书很吃力，却很能虚心地向我们几个学生求教，我们着实给她减少了不少困难。她不必担心有不会的题目，每当她弯腰向我或皮相请教时，我的心里，那简直像吹了股柔风般的快慰。
微不足道的孩子们啊，微不足道的生活，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抬头看天，什么才“不微不足道”呢？
小摇张大嘴巴讲故事，他说洪七公有九根手指头；他说小李飞刀，能在眨眼之间取人性命；他说岳飞其实是个又黑又矮的胖子，他说其实周瑜比诸葛亮大多了。他的话奇奇怪怪，但是让我信服。我就是相信他讲话的那个样子。伸着脖子，瞪着一双小眼睛，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真诚。嘿嘿。
2
半年一晃过去了。一天，看书看累了，伸了一下腰，打个哈欠，抬眼透过旁边那扇古旧得好像有五百年历史的破窗户，看见了青色的天空中，一朵白云在惬意地闲游。
“喂，”冷不丁地从窗边探出个脑袋来，冲我神秘兮兮地说，“郭央让你出来一下。”
郭央是这里的癞皮，从来不上课，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他总是仇恨学习好的，尤其是我这种学习好的，他说，操，小暮，你就是狂！我哈哈一笑。
出门，郭央正斜眼盯着我，嘴角裂着，做作地坏笑。一幅很屌的样子，对我一摆手：“小暮，跟兄弟出去一下，有点事。”我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眼，可是怎么好意思不去，我一声不吭，冲他一摆头，走吧。
我们来到校外的土墙上，果然，那里几个小子立刻涌围上来，那阵势不言而喻。
“郭央，要揍我一顿，是吧？”我问郭央。
他说：“小暮，我就看不惯你。”
“嘿？”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可是我看得惯你啊。喜欢你动不动就找一帮狗腿子，就跟你到现在还没断奶一样。”
郭央没能吓唬住我，就改变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小脸一开跟弥勒佛一样，摸着自己腆出来的肚皮：“你就是狂。我的一帮兄弟说想见见你，我便让你出来，没啥意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啊。
我跟他打哈哈，我胜利了。那时学生们就是这样，拉帮结派图个威风。
和他们扯完蛋，我忙往学校跑去，还是迟到了，没进校园我就听见了上课铃。我是个好人轻易不逃课的，我垂头丧气地来到班门口喊报告。
“进来。”老师在里面有些不耐烦。
我刚抬起脚，听见有人叫我：“小暮，干吗去啦，过来一下。”我扭头看看，石老师在办公室门口冲我招手，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白净净的男孩，这时候地理老师在里面等不及了，不耐烦地把声音提了个高八度：
“进来——”
“愣啥！快过来。”石老师见我还傻呆在门口，喊我，我犹豫了一下，掉头向石老师跑过去。
“你地理老师不是病了吗？反正没上课，来了一个新同学你带他先到寝室找个地方，然后再来我这儿，抬一张桌子。”
“病了？没有啊。”我说。
“吱——”教室的门开了，从里探出了地理老师火冒三丈的光脑袋，“谁跟我瞎捣蛋？”
那个男孩“噗”地笑了起来。
我握了一下他的手说：“我叫小暮。”
他说我叫叶含，他的手凉凉的，这个印象很深刻。似乎是个不祥的开始。
石老师尬尴地对地理老师点了点头，对我们俩说：“去上课吧，叶含也一起去吧。放学后再搬东西。”
交待完，石老师进了办公室，剩了我们俩。
“别去上课了，再喊一句报告，还不把老头烦死。”我对叶含说，“去寝室看看吧。”
叶含跟我去了。
从此我和叶含成了好朋友，叶含，怎么说他呢，他是个孤僻的人，后来我一直想找到一个词形容他——伤口，阴影，痛……似乎都不合适，总之那种感觉是不好的。那时，我只觉得他很特别，特别是那双眼，里面像笼罩着一团雾，很静很深，每碰到他的眼神，我都会一下子沉默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些，我更愿意和他在一起，可能是怕他孤单吧。叶含为什么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熟悉以后他说我：“你是一个桀骜的人。”这是别人第一次用这个词欣赏我。他说他第一眼看见我时就知道我一定是一个注定坎坷的人，这话虽然不吉祥，但是我喜欢。
叶含很少说话，学习也不太好，只是一味地看书、看书，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好书，《天龙八部》、《多情剑客无情剑》、《平凡的世界》、《西游记》、《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安徒生童话》。还有些我没记住名字的，最多的是武侠，特别是古龙的，他看了很多遍。老师不喜欢我们看课外书，可是叶含只看这些东西，并不学习。他的特别和沉默寡言，更让人觉得让有些讳莫如深。叶含晚上睡不着，失眠，而且总是做噩梦。问他他什么也不对我说。当时多数同学学已经开始讨厌他，他让大家感到压抑。而他似乎并不关心人家看他的眼神。我那时候也开始变了，总是很冲动，动不动就和别人打架。这样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其境况可想而知。俩倒霉孩子。
我的朋友因为打架而多一些，我学习好，也因此有一些人和我做朋友，唉！那时候都是豆芽，根本不知道怎么生活，生涩单调，只是回忆起来挺让人难忘的。现在各奔东西，互不往来，都断了消息了。
人生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我们都是以肆意挥渡岁月为代价的，换回来的却依然是自己新的迷失和困惑。
现在叶含已经废掉了，就算是死掉了吧。死得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或许有人会说“意想不到，正是生活的好处”。对此我只有苦笑的份。我不是个“不可知论者”，不是个甘于示弱的懦夫。我有与生活斗争的雄心并毫不气馁地执行着这个理念。但是有很多事是强者也做不到的。生命的意义精深博大，而我们还远远参悟不透。对生活，对理想，对未知的将来你最多保持一个诗意的想像。
叶含那时候说：“我要做一个游吟的诗人。”他没有做成诗人，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许多东西都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诗不是诗，人也不是人，好坏也不是好坏。所有无知者的生活就是一个误会，误解。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人世间的真相。叶含是不会知道了，就像我也不会知道一样，我们都是自以为是的傻瓜。
我说：“飘泊注定的是一个人的伤逝。”那时候觉得自己美丽得像朵含苞未放的花朵，觉得自己一旦开放，整个世间就将成为春天。
他说，他总是想哭。总是这样，想让自己像雪花一样，在最冷的时候，落下来，然后消失，干干净净。他总是很认真，神色忧伤，他说理想是不能放弃的，说起那些我们并不能理解天才和诗人的梦想，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依然做着不为人所知的噩梦，半夜惊醒，说梦话，晚上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宿舍，学会了抽烟，好像一个坏孩子。
他问：“真有天堂和地狱吗？”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凌乱，有一天，他又睡不着，把我惊醒了，他恐惧行厉害，他说他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他。我也开始害怕起来，那种感觉真难忘记。两个孩子躲在被窝里，窗外下着大雪，寂静。他第一次说：“小暮，我觉得自己有精神分裂症。”我说你别胡说了。
雪花，一个怪异的精灵——给他一点温暖，就消身熔骨地流泪，然后就消失。为什么受不得一丁点的温暖呢？！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有意让王三，四儿，皮相，小摇他们和叶含玩。大家开始忍耐他，哄他开心。叶含却有意地疏远他们。
这是我与叶含的不同。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被剥除了鳞片，褪去了干涩，你不可能完全干净地留在这个世上。不可能的，在我们的心头有一个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神，神圣，崇高，英雄，伟业，胆量，勇气，肝胆，侠义，智慧，胸怀，诺言，控制，咆哮，呼喊，奔跑，无限……那些都是不能用言语所能触及的。我们现在只能占据：卑微。
以后的日子凌乱，模糊，少年人的荒唐事本来就不值得一提，要写的真实更让人觉得无聊，因为这里面仅有的只是迷惘和空虚，没有人会对另外一个人的无聊的生活细节感兴趣，所以我也不想说这些东西了，只能说那时候一直困扰的几种挥之不去的情绪，第一种就是：忧愁。
你好！忧愁！
3
无论怎样，我们会因为不幸而长大，当然没有不幸我们也会长大。我们只是一个劲儿奔向未知，越往前奔结局越庸俗，根本收不住。而且，我们总会碰到自己无法承受的倒霉事，结果，我们还是承受住了……那天，饭还没有吃完，小摇被一个人叫走了。那人一脸惶恐，让我们几个很是担心。果然出事了。他母亲死了！大家手足无措地看着小摇痛哭，想分担他的痛苦。小摇回来后，更加郁郁寡欢，一次晚上，我们强拉着他去街上看电影，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很认真地说他听见了母亲在叫他，我们诧异地四处看看，并没有人影，更没有什么声音，只有昏沉的路灯下寂寥的街道和无边无际的夜色……这路灯扯着的是我们无比瘦长的影子，几条黑漆漆的影子忧郁无奈地交织在路面上。
但他却肯地说：“我相信我妈一定在旁边，真的，我能感觉到。”
我看着头发凌乱的小摇，可怜孩子的模样。没过几天小摇辍学了。他没有任何希望和失望，也看不出他的失落，很平淡，挥挥手，走了。我们四人站在路口，看见起风了，这条我们无数次一起散步的大路，今天只有小摇的一条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我们五缺了一。小摇像被生活的潮水卷走一片落叶，转眼间淹没在浪花里。
他会生活行怎样？
王三很无奈，我很惆怅，叶含很沉默，四儿很惋惜，我们被夕阳照成了千股愁绪。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是这样的。
小摇走了，剩下的日子依然平淡如初。静谧沉浮于水中，心情在轻轻地动荡着。叶含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同学们都不和他来往，王三似乎也不喜欢他，四儿和皮相也离得远远的，可是叶含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依然独来独往，偶尔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是越来越觉得不安，我常说：“朝不保夕啊，这是年轻动荡的怪味年代。”大家都咧着嘴附和我。
我们也想让一切都好起来，也愿为之付出努力，不管生活现状多么糟糕，都要咬咬牙坚持下去，不能被生活淹没，不能坠入泥潭，甚至有时候也彼此劝说，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什么都不要想，但终究是如梦之将醒，昏昏沉沉，心里总是惶惶的，脑子里经常是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虽然只是些孩子，可是我们都觉得活得太累。
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开始背负着那些毛糙繁杂的小事呢，为此心烦意乱呢？
同学们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也渐渐了解了他们，大家在平平淡淡中，同样都在茫然地等待着什么，那些遥远恍惚的企盼，是自己无力到达的，也许和梦想有关，我们默默地成长，自己感动着自己。那些只属于少年的心事蔓延覆盖着整个天空，以及那段再无法稀释的岁月。
总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好像害了春愁，充满了无奈，充满了暖暖的倦怠。虽然春花乍破，前景壮美，毕竟还充满了解不开的云絮，只有希望也觉得渺茫，不身处其中总意味不到。大人们总是讨厌孩子们胡思乱想，说我们不务正业。若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也只能说少年不识大人的愁滋味，但总是知道自己的愁滋味。这是叶含常说的话，对于别人的话，我总是不以为然，加以嘲笑，笑他们笨蛋，哪能讲出些道理来呢？这种惹人厌的臭毛病真是让别人恶心，但是对于叶含的这句话，我是深有同感的，忧愁，真的忧愁。
总之，那时我的心里也恹恹地蜷着许多莫名的惆怅。这一点儿上，叶含与我有很大的相同之处。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常在晨光熹微的早晨和暮气霭霭的黄昏跑出去，我和他的身影在那些幼稚的光影里交错，他总是怀着莫名的忧愁，说不清道不明。他说：总是会在高兴的时候，笑着笑着就突然难过起来！我深有同感，那种快乐便快乐，苦恼便苦恼的少年人的心，局外人怎么会捉摸得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