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谈不上厚颜无耻,但是我却没有推掉自己轻浮这一评语的勇气,我想对自己小声的交谈。(这也是胆怯者对自己尊严细心的维护,虽然没有忧心忡忡。因为我发现,现在每个人都不能这样坦诚自信的称谓自己:“我们是真实的人”,而都自作聪明地称自己:“我们是人”,“真实”这两个字,已很遥远,我知道,我说这句话时,一定许许多多人都不满,他们几乎都这样认为自己过的是实惠的生活。“实惠”就应是“真实”。我对这种认为也只能更小声地说:“并不是这样”。)虽然我说什么,别人未必会听,但我还是坚持,我说什么自己至少会知道,我每日都与自己交谈,因为我失望。
生活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要会思考,更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有理想,甚至要求过多的人去反思自己的精神家园的荒芜,已是犯罪。
王生正郁闷的历害,他喜欢上了一个叫英娜的姑娘,事情爱跟执着开玩笑,每次看王生阴着脸,一声不响地推门进来,我们都感到压抑,他常做的事便是疯打电话,用细弱的声音无休止地给英娜打电话,渐渐地我开始怀疑一句老话“水滴石穿”。
可是金非都抢过我的话说:“操,你不懂了吧,在冬天水滴下来已经不易,穿石更不可能,可能是水愈滴石愈厚,因为,嘿嘿----石头上的冰越来越厚。”
我们几个兄弟只有苦笑。
9
前天,我和金非去了北海滑冰,摔了几跤,现在骨头还在疼,天天晚上细心揉它,没用,还疼。现在屋里除了我一个人外,都上街去了,因为今天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元旦。
同学们都去玩了,今夜北京是狂欢城。
我不喜欢热闹,身上又疼,只好委屈自己,面对着浩浩的夜空,在这个时刻默默祝福着新千年,祝福着亲朋好友,祝福着自己。
我想起了温小柔,这么多天来,我甚至以为忘了她了,可是一想起她,心便如针刺般心痛。
这些天来,我不能和温小柔有什么联系,因为我实在受不住叶含的那种眼神,更受不了温小柔心烦的滋味。叶含来濮阳的那一天,我、金非还有温小柔都去他家了。温小柔是最后一个去的,是我特意地通知了她,也是我授意她去的晚些。别人当然都不知道,我亦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大家正说笑,温小柔敲门进来,我一扭头瞟了叶含一眼。
我才发觉,我错了。
叶含当时肯定也被刺了一下,他本来不是情绪化的人,然而他望见温小柔那一刹间,一下子怔在那儿,本来微笑着的眼神中,一下子焕散了,变得空洞洞的,好在所有的人都去看温小柔了,没人在意叶含的变化,整有半分钟,他们几个寒喧,叶含反应了过来,抽了口气,然后抖了一下,似乎想挣脱什么,他向我望来,我忙慌乱地扭过头去,叶含已热情地站了起来,迎上去:“呀!温小柔,咋来晚了,快坐快坐,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的心很痛,低着头,一直骂自己好蠢呀!
他空空的眼神异样清晰地刻入了我的脑海里。
10
大家散后我和叶含都没提这事。我真真地做了件无比尬尴的蠢事。
温小柔已明显地和我冷淡了。是的,这也是我的错。
在这个夹缝里,苟延残喘。
被别人批判了,便拿出自己良心的一面捍卫自己的虚伪,被别人表扬了,内心里又开始指责自己,惭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变什么,只是越来越麻木,越来越熟练。
儿时的纯洁,都被打磨掉了。激情也被生活稀释了,如今无论对什么都变得很平静。无论善还是恶我都似乎很理解。
本来这些话可以不说,天下人都是这样的,也都这样认可,我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反而有矫情的嫌疑。但是我就这样成熟稳重起来,自己的灵魂实在是无所皈依,空虚的厉害。内心无比的荒芜。
这近三个月,我在校园里多是独来独往。夹着笔记本,早出晚归。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图书馆,心里渐渐好一点,每当晚上9点半图书馆要闭馆自方慢慢地踱出来。心里沉甸甸的,每踏出一步,似乎都能踏出一个脚印来。抬头望一眼蒙蒙的天,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校园已静了,足旁亮着的灯柔柔的,像朦胧的醉眼。
人大太狭小,不比北大深幽,这样就少却了许多浪漫的气氛。特别是晚上。人大里孤独不得,这是个遗憾,我甚至有点怀念去年的那些夜归的时光。
我躺在床上,又摸出支烟来抽,其实抽烟的滋味并不好,只是总觉得无所抓摸时,能吐出一口烟,便有了扶持似的,总有点放心写意的感觉。吐一口烟,看着袅散的淡蓝色的烟无穷的变幻着,正于心里的感受一样。
我就这样呆着,他们不在,我倒落了个安静,想想这想想那。看看表,已经11点了。
“快回来了吧?”我扔掉烟头,倒了杯水,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抓起电话听见那边的是一个河南的声音:“喂,小暮在吗?”
“哈哈,叶含。”
“噢,在呀?干嘛呢?”
“他们都出去玩了。我一个人在享受孤独的快乐。”我抱起电话,退到床上,舒服地躺下来:“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唉!烦!叶含的声音的确很躁:“我想看点书,可是父母都不让我,怕这怕那。”
“唉!叶含,别这么说,我也是支持家人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身体完全好了,等着你的事还多着呢,是吧?不过我还想问你一句,你的学习进度怎么样。”
“还可以吧!你呢,现在心情怎样?”
“不好,挺失落的,这里并不想我们想向的那么好。”
……
叶含在电话里不停地述说着他的苦恼,说真心话,他几乎没有朋友,除了我,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寂寞伴了他二十多年,可他始终是只孤飞的鹤,一尘不染地在自己的世界里飞翔。洁白的,童话般的坚持着自己的高贵。没有屈服和呻吟,没有怨怒和诅咒,只有理解和抗拒,他常说“拒绝本身已经独立。”
我始终敬佩这个高贵的朋友,以能与之相交而快乐,这是我的福份。
他现在苦恼对我这样说:“我在生病期间,只是为了死亡而坚强地活着,因为这是我生命的尊严,现在我能活下去了。我就想为生命而尊严地活着。我要奋斗下去。”
我只有听的份,只有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叶含还说:“我觉得我死了一次,以前所有的苦和辛酸都死了。我又活了一次,我没有理由再背负过去的痛苦生活。我现在很轻松,我要为第二次生命活下去,用头脑和双手活出意义来。”
现在他心里应该是更孤独的。因为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没人能理解他的平静和文气下,汹涌着什么样的生命激情。叶含现在坐不下去正是这种激情在作怪,他在给我的信中,几乎每一封都有这种意思:一个人的生命真是微弱得跟烛火似的,曦微而短暂。因而任何一种燃烧都是剧烈的,然而总不燃烧得太静寂,可惜生命太短暂。
短暂,是叶含最深疼的感触,也深痛地刺伤了我。
我对生命的感受是疲乏和无奈。可是这两种感受在现在的叶含身上看不到了,在他身上闪出来的是对生命蓬勃和激烈,甚至是灼痛的感受。我每接到他的信后,看着他沉著,浓烈的文字,心中的火便“腾”地被燃了起来,在那种猎猎的燃烧中,想哭,想喊,想破坏,想扯裂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脏来,看它是怎样为生命搏动的。
我的所有的卑琐和空虚,所有的呓语和迷梦,所有的沉醉和逃避都霎时间被吓得(羞得)无影无踪了。
但我还是劝叶含,再静养一段,主要是别让家人担心了,叶含听了这句话,不再坚持报考了。
以叶含的成绩,他既然死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着这几个月呢?可是我万可没有想到,他已感到了不适,和三年前一样的感觉。
我放下电话,心里还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会楼下一阵闹哄哄的,他们都回来啦。我一看表,已是11点半了,同志们兴致勃勃、说说笑笑,涌了上来。我收拾了心事,门被推开。
“唉!小暮,你竟然没去看,我操,太棒了。”小伟摘下黄色的鸭舌帽,啧啧地咂着嘴,笑得跟朵花似的:“我们看见江泽民了。”
11
日子还是水样地流着,我是水上的落花,是浮萍,或者甚至是泡沫,我不再注意今天是几号,星期几,我只是随同学去上课。去食堂,着了魔了,陷入自己的悲哀中。这几天他们都忙着打工,干活表做家教,张君、小丁他们几个去做市场调查。我不想出去。去年打工,现在可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虽然自己也确实手头紧,但是还过付得过去,便不再多想。
学校的活动也是挺多的,这四个多月来,学生会就办了好几次漂亮的晚会,有几场时装表演,一场话剧大赛,还有几次我没去,但同学们都甚有好评。
偶尔也有社会各界的名流来做个讲座。比如商界刘永好啦,文坛梁晓声啦,还有王刚,等等,你去了总有收获。总能让你感到什么才是生活。
要出人头地,要创业,要与众不同,这是实现梦想的季节。
于是学校社团一时红火起来。
12
张君兴冲冲地抢过电话筒,满怀希望“喂”了一声,然后失望地回头对我说:“小暮,你的电话。”
我嬉皮笑脸地接过来:“喂,您好,我是小暮。”
“……”对方没有说话。
我心里一紧,不祥的预感在心头一闪:“喂,喂,谁呀?”
“……我……叶含。”
“叶含呀!”我心里稍安一点儿,“怎么啦?反应这么迟钝。”
“……小暮。”我听出不对了。叶含的声音是颤抖的,而且喘得很厉害,天哪,又怎么啦,我的心一下又抽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叶含,慢慢说,我在听……你,你没事儿吧?”
“温小柔她……她出事啦,车祸,送到了医院。”
啪,电话摔了下来,嗡!嘣——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小暮,小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张君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抢起瘫在地上的我,另外几个也跳起来,一时乱做一通。我只是浑身无力,虚脱了一股,脑中一片空白,小伟一把操起电话,“喂喂”地叫了两声,然后回答说:“没事,没事”。
“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我什么都好像不知道了。又好像知道什么,眼神直直的。(王生后来这样说我)“啪”张君一巴掌抽在我脸上,我一个冷战,“哇”地哭了出来,“出啥事啦!”张君摇着我说。王生一拉张君,他推手。我心里难受得厉害。
“小暮,小暮你电话,接不接?”
我刚哭出一句,又忍了下去,拿起电话。
“小暮,你,你没事吧!”
我听见那边叶含也是极地压抑着的声音。心里忽警醒了好多,稍停了一下:“哦——没事。”
“前天,温小柔坐依维克回家,路很滑在台年两边的弯口车翻了。十三个人三人死了,剩下的还不知道。”
“我明天回去。”
“别!你别来,现在已够乱,你来了,谁都受不了了。”叶含用极虚弱的声音说:“理智一点儿好吗?……”对面又没声音了。
我知道,叶含的感受,我知道:“叶含,我不回去。”说完我就挂了。
同室的人都没有言语。一个个默默地躺在了床上,时不时地望我眼。
那种感受我也说不清、说不出空洞洞的,不想哭,没有力气。更不想说话。
天意?天意吗?
“温小柔死了么?怎么可能,真可笑啊!唉——”我走着走着,这个念头便神使鬼差地跑过脑中气还未叹出来,感情已不能控制,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天中,不能稍停一停珠,就想哭,哭两声便没有声音了,心开始抽,抬头蹲在地上,住泪水涌流,心抽得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喊,又没有力气。“温小柔,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死了多好啊,啊……”
“可是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听见,你用这个办法惩罚我么?那是我该死,你又怎么担了这些,哎呀,老天真不长眼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头痛得厉害,一闭眼,便看见温小柔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我一伸手并拉他,却只是一次又次地用头碰着上铺的床梁,也不觉得痛,泪水又涌出来。爬起来,借看过道的灯光,急乱地抓住笔画着。
“温小柔,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次分别后,你便执意不再见我。我知道那次全怪我糊涂,可是叶含也实在可怜。说句实话,就连现在我都有种怪怪的感觉,只觉还要出事。叶含这几天老给我打电话,每次都说他要考试的事,他似乎心急地有点反常,并且每次说话都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肯定心有埋着什么,又难以启齿。他想什么呢?我也不清楚,叶含这孩子命太苦。啥都让他一个人背,做兄弟的,心痛又帮不上什么。
我也不愿这么做,可是怎样才能使你们都高兴呢?让我怎么做?你告诉我呀?你说呀!”
啪!笔断了,泪水,又是泪水,我这无用的泪。
温小柔,你能看见我么?
……人死了真的有魂么?……
心里压得厉害,又倒不出来。迷迷糊糊地握着笔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枕头湿了一片。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多少个日日夜夜!有多少次惊醒?
一个月又过去了。人们见面都问:“小暮怎么了,瘦成那样儿了。”
“没事,没事,病了。”同室都小声地止住了别人的询问。
是的,没事,我鼻子一酸,泪要流出来,忙咬了牙,仰起头望向天。泪却已流入鬓发里。
寒假到了,我挽了一袭风尘,又一次狼狈地归家。
每听见铁轨响一次,心便被击中一次。我能见到什么景象?金非不吭不响地坐在我对面,脸向着窗外。他始终没跟我说过一句关于温小柔的话。我怕他劝我,又想他能说点什么。可是这些天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告诉他温小柔死的消息的那一刹间,表情黯淡了下来。自从上车以后,他更是一语不发。
暮色渐起了,窗外的景象深处只有苍穹。沉郁的心影之后,又是凋败的草木,零星的残雪,孤寂的村落。
吁——长吁的气息里面隐着深深的悲哀。为了死,也为了生。更为了死而生的沉痛。
下车后,已是凌晨五点,安阳站静得很,只有进口还瑟缩地倦着一个悸颤,揉揉疲惫的眼,裹裹大衣。向汽车站走去。
等回到濮阳时,已经是中午12点了。
下车后直奔金非家。家人已等了一天了,见我们两个的样子一个劲地说瘦。
“小暮,咋瘦成这个样子?嗯?金非,你们俩都不吃饭哟。”
“学习挺苦的,哪会不舍得吃饭?”金非进了厨房说:“给我们弄点饭吧。”
“这就弄,这就弄。”婶子早已准备好了。
唉哟,我疲卷地坐了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听站他们的唠叨真是无比的亲切,无比的温暖。家。
只有浪子,才能体味到家这一个简单的字里,蕴含着多少东西。
13
我来到了温小柔的坟前,冬野里孤零零的坟上没有树更没草,只有背阳处,一片残雪。坟前也没有碑,连一块木板也没有,连纸灰都没有,现在坟前只有一个冰凉、冰凉,连泪和血都冰凉的人。
噗嗵,跪在了地上,一个多月憋在心中所有的苦和酸一下子涌吐出来。
哭啊,哭啊。
我爬过去,趴在你的坟上,不停地用头撞着土块,撞,温小柔你能看见我么?
我哭不出来,心里压得厉害,头流血了,血成了冰。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就是死么?
回到家时,我的狼狈样把父母吓了一跳,母亲一把拉住我,拽到院里,用手拔开的我头发,几乎要哭出来了:“咋的啦,小暮?给人打架吗?呀!这么大一个口子,唉呀!你说呀?说呀?”母亲心疼得要死泪汪汪地盯着我,“你看看这一身泥,打架,打架,都二百的人啦,你!唉!”
“你吵吵啥!”父亲不耐烦地冲母亲骂。我忙改了个笑脸:“不是,没打架,我朋友出了点事,一路上光想他的事了,不小心一头栽到咱村的河沟里了。哎呀,痛死了。”
不管父母是否相信,但他们谁都不吭了,父亲不声不响地推出摩托:“走,走包扎一下吧。”
一路上,父亲没有说话,我也懒得吭。
第二天,姐弟都来了,今年春节是最好过的,几年来压在父母心中的石头放下了,我上了名牌的大学。姐也上大学一年了,只有弟弟一个人了,并且学习很努力,在父母看来,没有不高兴的理由。我也高兴,看看母亲从来少有的笑脸,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温小柔一家人现在怎么过的呢?
好在她不是家中的独生女。
可是我们都有人陪,温暖,你呢?孤零零的躺在荒郊野外,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