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醒来,理智便鼓励我坚强。真可笑,我那时只这样认为。”叶含看了我一眼,“我想为了死而坚强地活下去。什么理想和思考都没有一点儿用了,我只有一种感觉,我在一步一步地死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趋死的滋味——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更没有道德和情感。直到我有一天知道我不必死了,我那时真的很奇怪地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简单……“我又有一种奇怪的体验,永恒其实很短,短到静止。静止正是由永恒筑成,只要在静止中,有永恒的感觉,一秒就比一万年长到永远。死和生都有这种体验。
“走过生死,真的不容易。”
听完他的话,我了解了他的想法:“因此,你想考一次?”
叶含点了点头,我没有说话。
……
“婶和叔认为,你要学习,就会对身体不好,现在他们什么都花用光了,只剩了你,你能不能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而再放弃一年。”我盯着叶含说,“只是为了让他们不再担心。”
叶含也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很久。
“我再想想。”叶含说完,抬头望着天。
他放弃了。
一个月一闪而过,7月到了。
情况不好也不坏。
我没有勇气报北大了,一年的浮浪我亦轻躁不得,我慎重地填上了“中国人民大学”。
意料之中,通知书翩翩而至,我没有喜悦的感觉。
事情总是这样的,得失平衡,什么事都是当你觉得真的无所谓了,你才拥有了。天上掉个馅饼的感觉,也许常在愿望中出现。
我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通知书就随便地撂在桌上,心里很平淡,近乎苍白。虽然这张通知书是我上学十四年来的第一张通知书,可是我接到它跟接到它之前,感觉没什么两样,更无任何成功的滋味,头反而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我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傻乎乎地瞪着眼,迷迷糊糊。
“砰,砰。”有两声极细的敲门声。
“谁呀?门没插。”我冲外边喊道。
门开了,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人。
“小暮,呀!这么呛,抽烟呢你?”
我听出来是叶含,便翻起身,丢掉烟头,向他招招手说:“唉!叶含,怎么过来啦?”边说边打开窗子,扭开风扇。
“不是过来向你道贺吗?”叶含用手扇着眼前的烟,呛得直咳嗽他说:“咱先出去吧,你小子,啥时候抽起烟来了,毛病!”
话音未落,人已走出门外,站在外边。我只好跟了出来,此时已是下午五点,不太热了。只是知了叫得正欢,竭力地扯着单调枯燥的音腔,让人烦躁。
“怎么着,不满意?”叶含开口了。怪怪地望了我一眼。
“什么?哦,你说人大,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心里太平淡了。近乎过度失血而造成得苍白,过度凫水而产生的浮肿。”
我在北京混了一年。去的时候,带着一腔的热血和希望,想决不回头了。无论怎样,路都要人走出来。可是当自己真的浮在北京后,却很快发现,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我无法承受,个人的力量只是无用的挣扎而已,所以不得已又卷土重来。上不上北京,没有关系,只是觉得我作为一滴水,竭力地想流入大海,以图辉煌。可是这个追找大海的过程,让我无比的惶恐。我被卷入小溪,又被汇入大海。只觉得跌跌撞撞的,自己也不能把握自己,晕头转向的。大海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我们能不能留归大海?全都如迷一样。来到北京,我还是觉得路途还如在濮阳一样遥远。而我呢。还是陷在无尽的失落和寂寞里。”我说完了,摇摇头。
叶含道:“你的这些话,让我想到了《幻灭》中的吕西安。平淡的琐事中没有英雄。一个聪明的,有点才华的自私、虚荣,有野心而意志薄弱的人。”他的话针一样的刺了我一下。
叶含没有停:“任何深层的缺陷都是很难弥补的。在人身上的毛病和优点一样深入灵魂。所以如果你只想借助外力,而引导自己进步,那只能使你理浮躁,更懒惰。如此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走向堕落,别人就是叫一千遍一万遍,都只是一种声音。风一样的一掠而逝,而你的劣性正无时无刻地不咬噬着你的灵魂。要想在这种折磨中平静下来,你别再苦闷了,拿起刀子,向心灵深处挖吧。剖开自己的卑琐、角质化的尘心。杀死那些正鱼肉你的劣虫。你会豁然开朗。”
“谢谢。”
我已明显地感觉到我落在他的后面了,我的急躁和他的冷静正是鲜明地对比,等我送走叶含的来到三中时,竟然发现金非在门口等了好久。金非也上了人大。
像我们这种人,除了谈话还有逛大街,再也没有可玩的了。
于是我们就谈话,谈话时我老有这种想法,我们都是水平一样不悟的迷者。谈得深了,都是一味地相视叹气,或沉默下来。压抑了又想找些可笑的往事来说笑一番。
“我们还是出去转转吧。”最后还是我提议,“现在才9点半。”
我们又来到大街上。
说实话,小城的夜色,也别有一番风味,比如现在,街上的灯虽没有北京的华丽,人也没有北京的多,然而比北京静,这样就更有一番清闲。天又不太热,路两边的店面都亮了灯,门口是敞怀斜倚的主人在聊天,你如果能摆开心中的琐事,也无妨把这种景像看成一种散淡休闲。
“一年前,我们双双落榜,你骑车驮着我,从这把我送到五十里外的油田中,一路上对我说了许多话,还记得吗?”金非笑着说,“那阵,我的心情极坏。本来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上个名牌,却是一场空喜,连个本科也没上成。”
这段经历我们刻骨铭心,金非本是个聪明人,但是很多方面很单纯。这种人可塑性很强,因为他够简单,学习就学习,玩就玩,平平白白的,所以效率很大。可惜的是高二竟也学会了恋爱,而且很认真,谁也不知道那种似是而非的爱都能给“孩子们”带来多少生命体验。与其说那是爱,还不如说那是那种冲动。我总觉得这种感情都给浪费了。
每个人的感情都是有限的。不能无限的付出,特别是真爱,当你如燃烧一般地爱过后,你会发现你的内心已是一片不毛之地。所有的东西已被燃成了灰烬,爱已逝去了,那种感觉,再也不会回来。等到清醒时,你会惊恐地发现,你已无力去爱了,更多的是理智。
当我们不会珍惜时,爱已永逝,这是永恒的遗憾。
金非见我这么久地没有说话,也不作声,我想完这些,回过头冲他说:“唉!金非,现在爱情还在继续吗?”
“嘿嘿,还在继续。”金非冲我一笑。
“我一直坚持说你去年失误,多半是因为在感情上出了问题。现在你的感觉是否还是如初。”
“……”这次金非没再说话。
我知道,他的爱情要到头了。
这是必然,爱情不是全凭感觉。当然要与彼此包容,相互理解。理解中也有激情,但更多的是信念,爱一个人就是在平淡的存在中,一丝一丝地去感觉对方的理解和宽容。我不想信泰坦尼克号上的爱情,我相信的是柴可夫斯基和梅夫人之间的爱情,是叶芝笔下的《当你老了》中的爱情。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老了。总有一个人会老去,总有一个梦要醒来,我不知道,那份藏在心中的爱情,竟然只是一个易碎的玻璃,智利的诗人聂鲁达喃喃地说道: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而这些诗太美,远远高于了生活。
7
父母一番欢喜之后,替我打好行囊,第二次我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当我打开我所有的行囊,惟一放弃不下的就是记忆,当我打开所有的记忆。一一入目的还是点点的流星般的希望。
我为希望而奋斗了十几年,而现在拥有了,也只是希望。
希望、希望,无尽的希望。
我只能做这些,我已尽了全力。
我曾经相信并坚持,我要背叛旧的自己。
可是现在我已渐渐明白,无论我变了多少,我还是我,走不出自己。
永远都是一种迷失。我曾扪心自问,追问不已,良心的园地现在已经荒芜,无人问津。所有的自以为森严的尊严,都只是强装的面具,面具后面是苍白的空虚。谁也不理解我的所有的苦痛。因为我自己也说不清,那是梦还是呓语。
我想抓住。
而如今双手握住的是粗糙的空拳。
我每一次哭泣,都泣不成声,因为我实在哭不出声音,每一次大笑都是苦笑,因为我实在找不出笑的理由。
你说我除了前途、名利外,我还需要什么?
就这样,我在这种心境中报了到,领了东西,安置好了。正规大学生活,开始。
军训,皱巴的冒牌军装裹着的是疲倦。
整齐统一的动作中,都认为自己是个军人——教官说的。
军被包住的除了汗臭和脚臭外,还有我未洗的袜子,教官仔细地看后,说:“嗯,很好。”
紧急集合的晚上,由于我跑得太快,教官罚我再做一遍。
一个月后,回到学校,我把军装一古脑全扔在了垃圾箱里。
一个月的军训,彼此已经熟了,刚下放回学校,真有种"解甲归田"的感觉,晚上躺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东拉西扯地胡侃一通,一直到精疲力尽了,话也说不清了,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逐个进入了梦乡。
据说这是大学生活必备内容,号称“卧谈”。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到《易》《礼》,武到金庸。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五花八门,无所不谈。一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往往杀得难分难解,天昏地暗。等隔壁宿舍的同学们实在忍不住了,隔山镇虎地大声喝止,方觉得闹过了头。一个个放小了声,可是稍等一会儿,兴致又起。大有上房拆屋之势。高潮过后,睡意最终还是把诸位征服了,各自七扭八斜地呼呼做起了美梦。
其中嘴功最健者,非张君莫属,张君来自新疆,健谈善饮,豁达爽快,时间不长,已颇有美名。更令人称奇的是,张君从小学开始恋爱,经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仍始终如一地与邻家小妹卿卿我我,堪称情种,令人羡煞,也算经学院一个奇葩。
而最具个性者,还要首推王生,王生者,湖北当阳人,也沉默寡言,爱情专一,然屡不得志,兼之性情执拗内向,故常做孤鹤一只,郁郁往来在校园内。但王生学有专长,善刻石,这下好了,请王生盗刻出操达标卡戳一枚。我们几个,可以关门大吉,一睡到10点。此皆王生一个之功劳,功不可设。这可是天大的实惠啊,后来隔壁的同道,也闻风而来,一时间,皆关门大吉,图个快活。乱了一天后,在他们的"卧谈"中,我趴在床上摊开了书本。
10。3号(日记)
如果你不想苦恼,就最好会忘记,这句话,让一个20几岁的青年人说出来,有点故作沧桑,不太适合。但是要忘记的不单是记忆,还可以是将来。将来可以加诸我身的是责任而不是希望。希望总是太单纯了,可以这样希望也可以那样希望,希望固然美好,却失之缥缈,只是责任太务实了,所以人们更喜欢这样说,责任是现在对过去的承担,希望是未来的美好。于是人可以逃避责任,却不会逃避希望,这样做,就恰当地忘记了责任。我的良知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过去、现在和未来始终是不可分的。责任贯穿始终,未来也有责任。责任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清醒和百分之百的承担。
为未来而承担,和为过去而承担的不同,在于前者必须因成熟来担当后者未必用成熟来担当。因为成熟就是由责任来定义的。每一个成熟起来的人都为这一句话而生活:我为了什么而生活?
8
青年人唯一可以忘记的就是将来,忘记将来后,残存内心的剩余便是地地道道的现在,为了更实在,清楚的青年都会动用所有的智力去躲开所有的伤害,这一切又都是无可指责的——他们不这样生活还要怎样生活。
我想任谁都无话可说,因为这是生存竞争的法则,可是我在这个法则下,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故作深沉的、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各式各样的市侩,任谁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问自己的:我的作为能对得起自己吗?我的作为,能让所有的人信服吗?
我也这样问自己,我的作为首先是不是会阻挡我的前程?如果不会,我便会惊喜。然后在窃喜中再接着问自己,我的作为会不会让我不安?如果不会,我便会得意之极。如果会,我会劝自己,这是法则,我要适应,这样,我慢慢地成长起来,一直到有一个,我在这种法则里"知明而行无过"。最终成熟起来。
现在分析的结果是,我无法指责,一个人的精神家园里,有没有树立道德之树,当社会中所有的人都欢歌时,你至少要做到正常。你可以不唱,但至少要露出愉快的表情,决不能作出忧郁的样子。
我写完这些日记后,已发现同学们都睡着了。我一个人起身,拿起牙刷,毛巾走进水房。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道道工序。我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时时处处地想这些东西对我有没有"好处"。前几天学生会招新,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要求加入了,有的一个人进了好几个组织,他们都意欲大干一番,希望,希望,每个人都用这些五彩的希望描绘着未来。嘟嘟囔囔一阵后,王生说完几句高深的梦话,翻了个身又睡了,又有咬牙声传来。
大学生活并不如我希望的那么有意义,可是我这样认为,小孩子对外界的生活总是抱有诗化的想像,这也并不错,可是如果你走了进来,发现实际情况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的一样就失望,那就不对了,这说明自己的浅薄和幼稚。生活总是在别处,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想象在大学舞台上去做不可缺少的角色。你觉得平淡,是的,愿意在公众中得到实现。比如"卧谈"吧,一个个躺在床上,彻底地放松自己,说所有感兴趣的话题,无论其是非深浅,这是种另类发泄,谁知道那一句句精彩的话后面隐着多少内容呢?
我正想刚才当大学都同时沉默的时候,张君突然蹦出了一句:"操!我真想站在北京的大街上,痛快淋漓地大尿一泡。"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而我却一下子被这句话带到了无奈之渊。只要你还觉得人生美好,那么你就是个雏儿!悲哀吧!嘿嘿。
日子过得平淡,虽然这几个月来,我一有时间便跨辆自行车遍游北京的陈街老巷,偶尔闯进一个破落的大院,等自己仔细分辩时,你竟发现这是前清某王王府,偶尔来到一个小巷,一看名字,你的脑中会突地闪出史书中的一件往事来。我喜欢这种感觉。大大小小的街道,数也数不清,勾勾连连的路口,走也走不完,人多得要命,各式各样的都有,任你感受,路过了这个科学院,就是那个博物馆,一眨眼,不是外交部,就是某某大厦,我,一辆破车,一双眼睛,一颗心灵,一腔深意,萧萧独行。
我在看历史,我在看世情,我在看一幅画面下的真意。
黄昏了,人们急匆匆的往回赶,我披着那些温柔华灯,有卖艺的笑,有夜出的青春贩,有闪烁的华灯下朦胧的眼,每个人内心里煽腾着火。
一天一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永不停歇的城建队,北京一点一点的成长,有了三环,又有了四环。
不知不觉我来到人大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我盲目的审问自己,用自己的内心审问自己的内心,这都是无用的,我在审问自己以前是失落,在审问自己的以后是失落,唯在审问自己的现在时是迷茫,尼采说:不善于发现自己理想之路的人比没有理想活得更得更轻浮,更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