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些时候,已经是潦倒之极了。寒假在即,我必须得回家去了,这个念头刚一露头,我的脚便再也阻挡不住了。我用一块钱买的站台票,混进南下的列车K57时,心里忐忑不安。好长时间,车才启动。当我依在车厢的过道里,望着窗外渐渐远了的北京,憋在心里的所有的辛酸和孤寂,一下子从鼻中窜了上来,泪水涌了一眼。
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是去北京做客的,我要在那里的艰难中、在自己的事业的废墟上,独立成一座山峰。
可是当这一滴眼泪落下时,心中的所有的幻影都被击破了,如梦幻的水面被打碎成了无数的鳞光,那么的容易。从中午到黄昏,我都一如既往地对着窗外。
车子在暮色中飞驰,荒原暮色中苍茫。等我蓬头垢面出现在濮阳时,濮阳正在酣睡在梦中,只有街头,橙色的灯,还在编织着他的无眠的故事。只是故事中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只有感情,而今天已存在,我在她的故事中独行。街灯一会儿把我的影子扯得极长,一会儿把我的影子团成一团。这样,是她的游戏,我的寂寞。
接下来的情况,日记里记着。
2月18日,阴
18日来濮,晚,与钱(钱审)饮,约十一点,去李堤(金非家,离城里一里地)宿,19日归家,已是晚八点。
一进门,见母亲在院中,我叫母亲:“娘。”
母亲转身看见了我:“暮,小暮。”语声未落,泣不成声,继而号啕大哭。父亲正于堂屋上,出,见此情境,甚尴尬。立堂上,不发一言。
初,母亲不肯去堂上,我软语相告,扶至堂上,母亲不哭了,父亲神色黯然。我知道他们二人矛盾积深,相怨多日。母亲有委屈,父亲也是这样,只是各人尊爱,不肯示弱与人,以至于此。其实父亲的心亦落寞之极。
我担忧他们!
住了二天,我去孙兄家送猪肉20斤,叔家5斤。
夜宿濮阳一中。
夜至子时,忽然醒来,又是飘雪时分。写上文字,思绪纷涌。
22号,冷
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更是萧索。现在姐的爱情事业总算弄出了点别人很不满意的眉目。我总认为姐是很聪明的,如果她能专心于学习,决不至于今年上一个电大,但是她却这样认为,幸福只是个人体验。
她说:“我幸福不幸福,你们当然不知道。我选择我喜欢的。那就算找对了感觉。”
希望她能如愿以偿,找到幸福。
我只有默然。只有默认。现在我就住在一中。算是承认了这个没有任何形式的亲戚。
生活又一次随意的表明,每个人都是主角,因为每个人都是在演独角戏。只是在剧情不外乎:随心所欲。而人的欲望则是大抵相同的。所以无论发生了都时情理之中的情节,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这种平淡,也可以说是生活的真理——没有观众的真相,然而随心所欲的愿望有了,随心所欲的感觉却没找到。
姐姐这时也不奢望有观众。演戏演的却是很辛苦。认为心遭受了煎熬。演的太真,太投入,往往是情节平淡的。不如游戏者的生活舞台花哨。虽是没有太多的认真,但是足够让人眼花缭乱。玩得再好看,只是没人“欣赏”,那演戏只是玩玩而已。
姐既然这样坚持自己的选择,我就只能支持她。心里一次次祝福她。一次次为她祈祷。她已落脚。而我还要去跋涉。正如姐说这是我追求内心的幸福。如果你感觉现在停下来不幸福,那就坚持走下去。一直走到幸福为止”。
我去北京的决心提出来时,姐开始也持反对,她说:“小暮,要不复习一年吧。你只要保持水平就行了,下一年,北大肯定没问题。”
姐望着我说:“如果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就可能后悔,嗯?”
“……”
我没有说话,心里也很难受,我不想有什么差错。然而,我又清楚知道,如果我强迫自己坐下去复习,效果只能是更浮躁。姐见我固执己见,也不再劝我,反过身去安慰父母。我孤身北上,跌跌撞撞的半年,故事一律都是那样的,在无奈中,乏味地做着挣扎,心情很坏。一说起心情,我便不得不嘲笑自己。
心情总归是世俗的。是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肉体在承担社会和自然的压力时的痉挛,不被精神稀释而产生的情绪。我嘲笑自己,无疑是精神分裂式的。用肯定的纯精神,去嘲笑批判困惑的不纯粹的精神——困惑是在欲中物质生活的反映被扭曲而成的。(这种现象我又能剖析出这种观点:真理应该是一切存在的原因和过程的内结果。真理就是思维的终内容,而思维则是个渐进的发展过程。思维内容和形式都在改变,这正和真相的永恒以及思维形式的成熟过程有矛盾。那么心情的产生,也正是这种矛盾的外在情绪反映。为了得到生活的乐趣,只能让自己的思维即理性智慧最大限度地贴近于“真”,然而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现在就能达到进行思考而感到肉体幸福的境界。这是所有人的苦。这样看来,要幸福,只能放弃思考,而放弃思考就是放弃了真的追求。幸福那只是一种肤浅的虚幻想像,一种以苦为乐的错觉,这些是肉体功能的愚昧。
现在很多人都说自己是幸福或不幸福的,这除了说明人们都在感受肉体所释放的情绪中短暂性的被刺激外,并不能说明什么。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中竭力地开脱自己的无辜。
我现在的苦闷,正是来源于个体精神和社会精神的差异,而导致这种差异的正是实践智慧——一种现在的思维方式,在思考我的现实生活时而产生的理性情绪,与“真”(本质)的差异,所以我在灵魂和精神双重的否定中苦恼不已。而现在我的生活环境正做容纳这种情绪的容器。这正是我的浅薄和无奈。
2
我躺在未来姐夫的床上胡乱地思索着,钟表嘀嗒声在夜色中一一击中我的灵魂,外边的雪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寒意在每一个角落里闲荡。而我继续失眠着。
现在父亲和母亲,正是路逢的仇雌。父亲以大力对母亲的孤弱,进行着无情的打击,而母亲的怨恨,正是使父亲施力的理由,这正是生活中的逻辑,也是无错的理由。
想到这儿,我心里只有无比的厌恶。我的内心,无限地荒芜了,心中的野草丛生。
3
大年夜。
“二小,把东厢房的灯拉灭吧!”母亲在堂屋里一边忙着包饺子,一边冲院里放炮的二弟喊。父亲在旁边机械地包着饺子,不说任何话。姐斡面饼,接着母亲的声音就喊:“甭拉灭了,大年三十的,把灯都拉着,图个吉利。”二哥只是一边忙着包饺子,一边和父亲缠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父亲拉家常,父亲只是点头。我躺在围椅上,一会儿看着他们,一会儿看着院子里布置灯火的二弟,等着吃饭,等着中央台的春节晚会。
春节的活动大致是这些,把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管神经都放松下来,体味着自己存在的滋味。
饭很快就吃到了,我们一家围着桌子,等再三叫住不停摸索着的母亲,大家在姐姐的建议下,一个喝一杯酒,以显喜庆。也许家人之间太熟悉了,反而让人在猛然间觉出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大家端起酒杯,笑得很匆忙生疏。好久没这样笑过了,好久了。唉!
只是不用怀疑骨肉的亲情。
饭很快吃完。姐跟随母亲收拾好东西,晚会开始,便又在刚散了饭场后又围住了电视。母亲还在忙,大家再三叫住忙碌的母亲,看电视,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我们都临着这扇窗,眺望那一端的幸福生活,哈哈,看电视吧,看他们跳,看他们笑。正当大家都沉浸在电视节日中,一会就听见了母亲的阵阵鼾声,她鼻炎越来越厉害,出气很困难,听起来,她似乎很痛苦。看着母亲,她斜倚在桌头上,枯瘦松弛的脸上,嘴张着,粗声地呼吸着。她有鼻炎,不通气,就这样,她的睡姿刻在了我脑子中。
“娘,娘,躺好睡吧。”姐俯过去拉醒了母亲。
母亲的眼皮一下弹开似的,嗯啊了一声,才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啊—呀—,我看不懂,沾床就想睡。你们看吧。”
说完便挪了挪身子,拉起被子,倒头睡下去。刚粘着枕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他爹,你睡时,可别忘了把厨房的门锁上?啊—”。
然后就睡着了,发出痛苦的鼾声。
等到看完电视已是晚上2点,烟花爆竹声已稀无可闻。
父亲不住地打哈欠,只是不吭声,整个春节里父亲似乎是最不开心的。特别是这一年多来,他似乎怀着什么心事,很少说话,脾气也很坏,母亲的一个不小心便会遭来他的一顿臭骂。看得出母亲无比委屈,但是她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也不好太责难父亲,劝他说他,都不起作用,而且他自己也是一幅很受伤害的样子,这更让我无话可说,母亲的确太爱唠叨,说话没有分寸。
然而这又能怪得了谁!谁又能分清对和错呢?几十年的感情,一句话就是一个反目。父子、兄弟、夫妻,平时还很亲密的样子,不想一个“不容”,瞬间又如隔了什么一样。
自从爷爷死后,叔几乎没有回过家,他似乎有不原谅父亲的理由,春节的时候,为了让母亲高兴一点,把两个小妹从濮阳接了回来,有她们俩个闹着,家里气氛活跃点。两天后,便又给叔接走了。
大人们之间,很少有话说,父亲困了,我们也不愿再熬下来:“走吧,咱们睡去吧!”我对弟弟说。
“看呗!看呗!我不困。”父亲忙硬克制下一个吹欠,含混着说:“要不把电视搬到外边?”
“我们真困了。”
这个年过得不好,两个星期一眨眼过去了,我们又要走了。父母虽是一脸的不舍,但终究没说话。
4
到了濮阳时,天已快黑,弟去三中上课了,姐姐去了二哥家里,我独自又来到一中学校二哥的一间住房里。
开了门,寂寥扑面而来。稍坐了后,听得见外面烟花爆竹响得正热闹,便又锁着门,踱了出去,不知不觉一个人又溜达到了街上,濮阳是个小城,没有任何工业基础,聚集城中的多是些商贩和小铺面。人俗气而粗鄙。街上来往的,都是一样平直的目光和执着的争执,生意都不好,连酒店的小姐都吵着难赚钱了,一个个花里胡哨地在街上招摇。
抄着手,正要绕过红绿灯时,看见郭央,他也看见了我,早早地喊了出来:“小暮,小暮。”
我微笑着,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等走到他面前时才发现他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对劲:“郭央,咋得啦,这么不高兴的样子。”
“没事,你干嘛去了?这半年去了北京啦?”郭央没有回答我,他即不说,我也不便再问,能让郭央如此苦恼之事,我猜也能猜个八九,他可能是从小郭家走来的。
“我也是出来闲逛,你要去哪里?”
“哎,没地儿去,你呢?”
“走吧,跟我去一中吧,可以挤在一起。”
郭央现在还在三中复习,这一次高考100多人只走了十几人,剩下的三分天下,一部分复习,一部分辍学,一个人在北京流浪。
“小暮,在北京过得怎么样?我知道,你很聪明,是不是北京的确很好?”
“哼——”我轻哼了一声,说什么呢?我来家20多天了,没敢向家人说在北京吃的苦。
5
第二天,我去了北京。
一来到北京,就觉得寂寞又已开始爬上心头。
差别在这里被描述得分外的明显,一到人流中,便不能不感觉自己是一尾吐着泡沫的小鱼,悠游地在平凡地招摇。体味着那之中被湮没的卑微。
很苍白,很贫乏的感觉。
四月份,我无法回濮阳,这种浮萍般的生活不能再过下去。如果想?利一点儿,就只能凭第二次高考再回来。
走到这步田地,我心里已是苦辣酸甜样样俱全。成长的痛苦,大概正是这样。我以自己的所有智慧,努力地为自己打造前程,到了现在,没有谁来关照我,我做的是不是值得?方式是对还是错?日子一天一天地不紧不慢不声不响地消失。冷静而平淡,近乎冷酷,我在时间的浸蚀下,已渐渐地粗糙,心也急躁了起来。
这是长期思想浑浊的结果。我固然向往内心的清淡,平和的情绪,然而等自己竭力地沉淀自己的思想后,却发现内心积下来的只是浮尘和杂质。我想没这种经历的人,决想像不到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才明显地感到自己是很孤独的。孤独里生出的情绪,多数像虬枝纵横的松柏,而又像修岸挺拨的钻天扬。要理顺这些东西,不但要很明智的自省,还要在浮躁的情绪中竭力地静下来。借些知识来斧正自己的冲动任性的跋扈。
深刻,正是这种自教力度的大小和自教秩序的合理程序两方面综合的反映。能认清自己,便是深刻。能提醒自己也是深刻,因为只有做到这些,你才可能进步。
在北京的生活,我已不愿描述,生活太艰难了,而思想上只能有两个概括:苍白。
99、4、28(日记)
真的很难,两手空空,有一种一无所持的飘萍感觉,并且感到内心贫乏。自怜和自矜对我来说都是种做作,平淡得像个四顾茫然的白痴,我现在似乎明白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抵抗伤害,可以抵抗失败,可以抵抗一切激然的东西,却无法抵抗平淡。苍白是一种消灭了欲望和生机的纯色,可是我站在北京街头,我的份量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是苍白的。
迷失了,不是惶恐和自卑样的迷失,而是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走出来,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有种迷失的感受。
天地之大,我站的地方何其卑微。
我不认为当你站在高耸云天的峰下,渺如草芥的你还能意气风发——这种距离,就是你有晚风相助,再加上毕生之力,也不可能达其巅峰。
自我安慰也好,自我陶醉也好,我已经20岁了。
写完这段文字,我先收拾好了行李,挥一挥手,在一个明月星稀的夜间,告别这个冷峻的帝都。
下车,再抬头,已是千里之外我的家乡了。
高四,无故事,更何况高考只剩下了两个月。
我带来的是一身一心的风尘,等洗净了这种萧索时,五月份又结束了,我的课业,尚未完全陌生。我心里已然淡了,虽然老师的神色一再表明,我的学习落了太长时间,一个月不足以创造奇迹。
我心里说,也许你不了解。
更何况叶含的病现在已好了,只是在疗养,他固执地要报名考试。
我们都反对,他的病不是一般的病,高考太耗精力,可是叶含哪里是能劝得了的,名暂时不要报了吧。
我理解叶含。
这两年来,这是我第二次见叶含,头发毛绒绒的,一幅大病初愈的样子,看见我便无限深意地冲我一笑,没有说话,只是张开了双臂,我迎了上去。
再分开时,都已泪眼朦胧。叶含还是叶含,只是眼神已变了,那层雾已不见。只剩下了黑,一种坚硬的黑色。他还是念念不忘考试,一个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范进。考试,考试,就是为了考试。就算是疯掉了,也还是不会忘记考试。
6
“我听见无数幽魂的作歌,在一个色彩瑰丽的天地中间,我怆惶地奔逃。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我走入了一个漆黑的管道,死寂一片,每迈一步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它倦疲的回音,我更凄惶惊恐地奔逃。可是永不休止,忽然我又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粗短的喘息,忽然又一片空白,一无所有的空白。”叶含说,“这是两年来不断折磨我的梦境。我现在根本不关心生死了,我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