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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踏入北京时，心情真是无比的复杂，我穿着件背心趿着双拖鞋，挤上公共汽车，走进北大校门时，我觉察到人们看我的眼子有点异样，这有什么不对啊？我再看看自己的样子。惶然，孤单，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而已。我一直能这样了。在北大西门租了间房子，安顿了下来。
中关村不像传言中那般的美妙华丽，北大也不如心目中那般的好看，你走近了，如果是只凭印象，你定会失望。正如我走到天安门广场时。心想，这里也无非这样，然而内涵就在这个“无非这样”的里面，渐渐地，等我熟起来，其中的味道便透了出来，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厚重，北京毕竟有其深沉的地方。
北大，就在海淀区的西北部，中关村内，正东偏北一点就是清华，正南就是人大。三所大学连成一大片，这应该是海淀的灵魂所在。现在北大和清华两校夹的那条南北路也就是人大东门对的那条路，一直伸到南边的过北理、民族大学，现在成了中关村路。这是海淀最主要的南北干道，过了新建四环到了人大，通过四通桥穿过北三环再向南一走，东边是农科院，西南边就是北理了。
正是这条路上，我每天晚上踩着它，在人喧车闹中，饱尝着孑然一身的孤寂。那时会想，诺大的北京城，竟也如此的寂寥，虽然这里是不夜的。
第一天，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短短的一天不到，我竟有点想家了。现在已是九月下旬天气，不能算热了，然而心里却如长了草一般。
今天我去北大红楼里办了自己旁听生的手续。你说北大吧，现在的校址只是新迁过来的，五四时的北大是在故宫后叫沙滩的那块地儿上。现在这里的蓝砖绿瓦，红花绿树，都早已不见当年朝气纵横的样子了，更多的是红男绿女。
从南门进去，虽然一入目的是个林荫道，然而不宽敞。北门小气不说，这个美名为五四路的两旁，最多的是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密密麻麻地排在路旁。
槐树林荫道是清雅的，树荫更外一点是长着青苔的破旧的年久失修的老楼房，好像二三十年代的建筑。这是唯一古老的见证，一个个灰色的院落里，散乱的自行车。进进出出的人，好像陈年往事一样，我有点失望，这是北大吗？
是的，这就是北大。
再往里走，忽然有豁然的感觉。那就是看到了纪念馆，有点现代味了，并且有了南北交错的路，右边的明晃晃的连体教学楼，就是北大的光华管理学院。再向北走，你看到的一定是图书馆，像座宫殿，走到这里，五四路要拐弯了，是斜向的，通向西北深处，因为再没路走，除了几座教学楼，就是看见茂林修竹了。
一道土堤上，树立着松柏、灌木，向下一看不说你未必知道，说了你会失望，是个水塘，你也许会迷惑，是么？怎么北大的后院还有这么一个去处。不妨再走几步，下了土堤，踩过一道曲路，小心从高岗上横伸来的枝子，别挂了你的衣服头发，一拐弯，出现在你的面前是个更大一点的水溏，两个水塘连处是个石桥，已很破旧了。颓败得像个无聊的野渡，我不说了。你站这破桥上，左一看，溏边是乱放的石头，偶尔的一石凳，纤细的垂柳，曲而并不玲珑的曲线。
你不会说：“这不会是未名湖吧？”是吧，但你右一看，怕是真要失望了，你看见的两个细高的建筑，粗点的一个是博雅塔，细点的一个是烟囱。上面还冒着白烟。那面前这个水塘子，就该叫“未名湖”了。不错，水很脏，一看就知是死水，透出一股子不可爱的绿。然而也波光淼淼，倘若被形容起来，也让人神往。
岸上青石外，柔柳作丝长，波绿似眉蹙，美哉！岸上往来的俱是佳年学士，饱学鸿儒。哼哼！真不愧是北大。
湖中有一岛屿，别说面积，若说岛占了湖的1／2，那真是太笨拙了。你可以想像是八百洞庭中的一处君山，岛中有木构红楼，也算雕梁画栋，几株松树高达九丈，外围生有花木。岛的东边，下泊一石舫，虽然只是一残骸，权称不系舟。最是夏天，凉风习习，如果是好友三五个，那你最好带把吉它，酒是不来这饮的，因为池水很深，听说北大的厌世者是很喜欢从这跃下去，以求解脱，万一李白兴发，水中捉月，骑鲸而去，拉他一把也来不及。所以，唱歌就是最好的享受。
湖的外围，有四座红楼，分别叫“德、才、均、备”四斋。由湖向西走，路过几座古式的建筑，你便能看见西门了，过了又一石桥，过了门子，再回头，你才会叹一声，就是这个了——毛泽东的四个大字：北京大学。门两旁怒列着两头石狮。这就是我们在书上见的北大校门，原来正门是向西的呀？
不管怎样，北大，大概就是这样了，拥挤得很，自行车特别多，这一点清华好一些，人大就更不行了。
哎，不自觉又吁一口气，迷迷糊糊睡着了。
其实，日子一点儿都不好过。
学习的环境自然是很好，然生活却是无比的艰难，特别是三个月以后，从家带的钱很快就花完了。
我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生计问题了，在北大，到现在我始终只是一个局外人——虽然没有人这样认为，然而我无法深入到他的圈子里去。我认识了一些人，不少是漂在北大，要考研的，像我一样。然而他们都是本科毕业以后来的。这是我最大的不同，我打算是一边在北大学中文，一边通过自学考试，弄张大本文凭，两年后也考研。蓝图设计起来，多半是容易的，可是一旦实施起来，何止难上百倍。
我现在必须得设法为自己找点活来干，弄点钱，以求糊口。第一次找工作，甚是无从下手，满街贴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无一不是想钱想疯了的人的花招。我去试过几次，张口便是要钱。我那里还有钱哪？他们见我迟疑，更是天花乱坠地张大了嘴巴鼓动如簧之舌，我看着他们的饥渴的样子比我还可怜，我说我没那么多钱。
“那你，先交一部分，五十有没有？五十？”老板娘闭了嘴一手按着桌子，上半身几乎探了过来，盯着我问，那架势，似乎是我欠她钱一样，我摇头。
“啧。”她，闭嘴了。我只好走人。这半天又白搭了，如此这般，我从北太平庄到万泉庄，甚至到大北窑。都是活生生要钱，多是招服务生，服务小姐之类的啦，保安啦，甚至美其名曰“公关先生，公关小姐月薪2万”啦，我都做不来。
几天来，颗粒无收，饥寒交迫，真是羞愧无比，我会点儿什么？难道我真的连生存下去的能力也没有吗？天已经黑了，我摸了摸手中的一枚硬币和一张纸币，共三毛，那是我仅剩的。公共车也坐不了，别说吃饭了。
北京的夜景也算美丽的，无比的辉煌，来往的行人中，有出来散步的带着孩子，拥着妻子，伴着老伴。窃窃私语，喃喃细述。说着诗情画意，我呢，脚已走得生疼。肚子也饿得难受。可是谁又知道呢？匆匆地从他们身傍穿过，抄在口袋中的手早已把手中的三角钱——一枚硬币被一张两角的纸币裹成一团，用手心的汗沾湿了。
三角钱。
如果我不问青红皂白上了公车，说明自己的窘境，我想他们也不会为难我，然而，几次的决心也不管用，最终缩了回来，从大北窑到北大有多远，我不甚清楚，只是走了一下午了，我现在还没有进入海淀。脚一定烂了，每迈一步，都钻心的痛。
就这样，到了晚上10点多，我总算走到住处了。进门，第一是猛灌碗冷水，再就是搜出点剩饭，吃着吃着，昏昏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十点。刚一动身，呀！又趴了下来，浑身痛，昨晚上的姿势竟是一点没变，我又是一阵苦笑，努力地挣扎起来，觉得脚火辣辣地疼。脱下鞋，脚肿了。脚帮子上三个硬币一般大小的血泡。一触就锥心地痛。
天爷，我怎么办呢？
咕咕，肚子又饿了。
其实也不能怪肚子，昨天那也叫吃饭么？心酸呢！
一边趿着鞋，弄了点热水，泡泡脚，好受了些，我必须再想办法。
事也凑巧，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当我给北大同学晓亮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家教之类的活时，他带给我一个振奋的消息：
“小暮，今天我们老师说汉王公司，要找写字的人，一共是8千字，写完是一百八十块钱，你干不干？”
“干、干！”天哪！真是天大的喜讯，我几乎是跑着过去的，晓亮也是个农村孩子。衣着极为朴素，也许是都是农村来的吧，我们总算投缘。每次找到工作时，总问我一下，当初，我无心做别的事，回绝了不少，现在真是后悔。可是那里来得及呀！
他说他已做过了，只是公司里的人见他诚恳，问他还能不能找些人过来。他便又叫着我，还有几个学生，一共我们五个，到了公司才知道原来是用电子笔替他们录入汉字。他们公司正在采字。这也不难，只用照着在电子板上写就够了。刚写，还觉好玩，可是一天下来，写了三千多字，已是头晕眼胀。但是这一天，公司包了午餐，还解我燃眉之急，第二天，我一坐就是10个小时，等写完时，竟把监督小姐吓了一跳，她似乎认为太快了。
当我拿到150块钱时——之所以少给我30元，据小姐说是我写得不好，但是我已经很满意——右手不能动了，疼得厉害。但是心总算放松了一下，明天吃饭不成问题了。
手里稍有钱，便不想再出门了，借了同学的阅览证，一头钻进图书馆，一呆就是八、九个小时，等到疲倦得受不住了，才想起一天来尚未吃过饭！我是8点来的，现在看看表，已是下午4点多了，怀着沉甸甸的感觉出了图书馆，踩着夕阳，呼吸着弥散着一园的余晖，那滋味，也许只有自己体味得到。
钱一天天的减少，心情又逐渐沉重起来，我还得被迫走出校园去，再谋一个活干。弄些钱回来，市场调查也干了，发传单也干了……就这样，我也数不清到底我受了多少无奈之苦，跑了多少路，总之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都走遍了，从大三元到方庄，从中关村到宣武门再到大栅栏，走穿了木樨地，也不知把三环转了多少圈。不过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生活的无奈。无奈、无奈。我总是背负了太多的无奈。
人们惯于说性格决定命运。在这句话面前，我真是无话可说，只有沉默的份。我执拗地叛逆着自己。把自己否定得是也成了非，非也成了非。这是一种高傲么？我说不清楚，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总觉内心涌动着一股反叛的冲动。现在的一切太陈腐，我想要新的人生，新的血液，新的肉和新的灵魂！
过去的一切已经腐烂，那就背叛吧！我精神的怒马狂飚一般地在灵魂的天地中，肆意地冲闯奔驰。无尽的骚动使我饥渴。这是一种无知的欲望。把我的心折腾得无比的干渴，然而精神的荒原中，我这个理想的道德幼苗，连本色还没有呈现出来，就这样干涸，寂寞。我的内心里，辨不明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这已足够苦恼了。
可是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我不能再向家人伸手了。我得自己生存下去。
等我想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快元旦了。天很冷，我住的房子里，当然没有暖气，只有一个炉子，夜里有时寂寞地厉害，便拥着件棉袄，跑了出去。
我喜欢在中关村那条路上散步，比如今天。天已很晚，行人更是匆匆，独我怀着一缕凄清，一份怅惘，摇摆着在路上闲荡。风很冷但并不凛冽。拽起大衣的一角，顽劣地戏弄，我自然不去理它，路灯像是甲虫的触角，伸出来……散出桔红的光，在寒冷的空气中，看起来竟有暖意似的，我浸在这种光里，扯着自己的寂寞里滋生的诗意的哀愁，淡淡的。
我独行在北京街头。
独行——就是这样一道风景，无论路边有多少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只是你的点缀。你走过的，只是你的寂寞，你的情愫。行人路过的那份偶然，表情虽一一不同却单调，你却因而丰富起来，你伤感也好，平淡也好，悠闲也好，烦恼也好，没人在意你，没人防碍你，这就是都市的独行。
也可以这样说，你是别人的点缀；你是任何人的点缀，……这都没有关系。多一个人，人群也不拥挤，少一个人，人群也不空闲，然而只要加入就会感到人流在汹涌，你总有你的独特，这正是自信的必要，未必让每个人都知道，然而自己一定得清楚，固然渺小，也已来过。
只有来过了，见过了，才有说“再见”的权力。退出，也是一种方向。
你在人群中，散步。同样可以什么都想，更可以什么都不想，自由只要感受，不一定要说出来。这就是理解，具有惮的味道了。
等什么时候走累了。不想走了，就搭公车回去，想走就转身再回过去，景色还是那样，行人却已不同，其实你可以这样想：路正如人生相同。
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
人总是要思考的，当你思考过了，精神自然满足。心中的结，该结的结，该解的解，物得其所。再闭上眼时，便会轻松入梦，想怎么着，就怎么看，雅和俗，自己是最清楚的，自己就是自己，本色嘛，一觉醒来，又一个新的开始。
这一段浮在北京的感受，强烈地改造着我，北大老师们的言说的确有他的道理，但你也可以自己想想自己的观点啊，我一边思索着，虽然心里也清楚，我做的这些，都是没有求生存的价值的，都是虽作茧子后在茧室里的遐想。对外界起不了任何作用！
不知不觉，在这块埋葬了无数将相王侯的地王之都，我感到了自己的微渺。虽然微渺，然而却还极力地塑造自己看来“并不微渺”的尊严来，走在大街上，努力地挺起胸脯，挺直脊梁，把步子放得更大器些。在神色里也装上自信，在一瞬间也挂上睥兜，然心里不时感慨但这样完中以自慰一下。
不都是这样的么？自觉不自觉地，女人们都尽力地把曲线描出来，把步态高贵起来，说话也尽力抖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连一掠鬓一掸衣，也要做得“无比”的优雅骄柔，像是有很多人看她一样，竭力表现出自己不可忽视的存在。
其实谁在意呢？无非是自己审视着自己，一天一天，每时每刻，每个人都用“我”来思考，来做事。
我忽然想到，人们说努力，便提过“忘我”。其实这也说明“忘我”是不常有的，“忘我”的人也是少的，故而忘我有了可贵的地方，那么多数人都是时时刻刻地“本我”。总以自己为中心地，自己绕着自己不停地转。进退得失，全是自己，然而自己的大小和长短已不清楚，就是要比较一下，也是没有参照。如果有了参照，又是站在自己的位置来看参照物，当然失之公允。这也不能怪结论不确切，这都是做人的悲哀。
说到头还是因为你并不重要，所以别人觉得没有关系。
每一次，在街上散心时，这种感受便会随之而来。这那里是散心。但我还是几乎每天都出来。在孤独中感受着这种心绪的腐蚀。我喜欢这种感触，可能是心里吸食这种感受“上瘾”了。我的心没有变的坚硬。
我想温小柔了。很想很想她，可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力量联系她，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是这个样子。好像一个人把自己放逐了，正如我以前的一首诗里所说：
我喜欢旅途的酸楚
迟迟不肯与你相遇
只是想借这种蚀心的寂寞
证明自己还爱着
我现在也品味着这种类似的蚀心的感受，这与高中时那种在街上游荡不同，那是一种绝望的浮躁，心里因蒙着沙尘。而迟钝，故而心种不安，而现在是没有浮躁了。而是用理智的予，刺穿了岁月镂刻披挂在心灵上瓷化的鳞片后，心灵终于可以透气了。可以感受了，固然流着血，然而却也清新、顺畅。
在这里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有袈裟的和尚，跟别人一起去上早课。我还是一如即往地喜欢最后一排，角落里，平平淡淡地坐在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