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个过程,那么这个人在精神上的成熟是无从谈起,这样成长起来的所有成功和不成功的人,在精神方面将终生都不可能成熟起来。这正是不忧患的最大的弊病,正如平静的海面上,诞生不了勇敢的水手,教室里成长不出伟大的将军一样。在平淡和顺境中绝不会产生思想的巨人。都是灵魂自吹自擂的侏儒。不管他们在世事中摆出多么稳健的形象,都不能掩盖住内心的空乏和眼神中的肤浅。
我不能再重陷这种失落无聊的泥淖里。我得先去一趟北京看看叶含再说。
我虽然没能了却他的心愿,然而事出有因。我不能老在这儿悲悲戚戚地一副可怜的样子等着别人说劝慰的话,叶含如今还在死亡的迷瘴里,不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我望着天空吁了一口气,向车站走去。
车一直等到晚上9点才出了濮阳,我躺在车中,透过车窗:一闪而过的星零的灯火,以及永无止尽的夜色,呼呼擦身而过的汽车……渐渐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里醒了几次,人们的呓语,满车厢的臭味,飞速奔跑的汽车,有了一种怪异的乡旅味道,靠在车窗上的腿已明显觉出了玻璃冰凉,缩了缩腿,盖了盖毯子,把头贴近车窗,外边是不无尽的茫茫黑夜,向上望去,天上一勾残月。这平日望惯的月亮,现在竟然又是另一番滋味: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念完这句,不胜悲哀,长叹一声,心情沉重起来。
就这样五次三番地醒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7点多时,再睁开眼,已是走入了北京了。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我扒着车窗眼巴巴地望着外面,高楼大路,车水马龙,人流……都是我不认识的,又走了一个小时,才算到了丽泽。下了车,已是8点多了,太阳光已经夺目了。
匆匆地按着叶含说的路线,找到了那个B医院,又摸了半天找到叶含的病室,站在门外,心里莫名的慌乱,他还活着,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蹲在地上把脸埋在双手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咬着牙站了起来,砰砰地敲了两下门,一阵下床声、拖鞋声,随即门被拉开,是叶含的母亲,我叫了声婶子,她还没缓过神来。停了一下吃惊地瞪着我,她颇感意外说:“小暮?”
我伸着笑眯眯的脸,点了一下头,婶子眼中涌出了泪花。
我伸出手揽着婶的削瘦的肩,她无声地转过身一边用糊糙的手拭着眼角的泪,一边向里走,嘴里不停地说:“你来前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看看突然就来了。”
就是这种无声的存在,不需要言语的理由。
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叶含刚刚离开北京去深圳了,婶子马上就回家,电话里叶含说:“我现在正在蹂躏自己,我讨厌我的身体,讨厌这里的一切,小暮,我就对你一个人说,我肯定得了白血病,我快死了,死了就好了。”
他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有些混乱。婶子看见我挂了电话在那里发呆,就说:“小暮,叶含可能没救了,越来越疯了,晚上他也不睡,整天发脾气,说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婶子精疲力尽了,好像并不怎么难过。我看着身子的眼睛,不知道是应该替谁难过,人啊,人啊,总有厌烦的那一天。
这个人世的确不值得留恋,自己放逐自己吧!
我和婶子,就这样说过再见,站在北京街头,除了陌生还是陌生,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回家。
36
就这样,我又回家了一趟。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燃起烟,好长时间没有吭,只是一味地狠抽。
“你的学习会不会耽误了?”父亲终于说了句话,他很担心我,总觉得我又是在不安分地胡闹。但既然我坚持,父亲也不会再说什么。
正当我第二次进京时,传来叶含在广州的消息。他已经准备开始移植骨髓的手术了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入京不同,这次也有说不出的沉重。这一次进京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方向,只是想一直走,一直到另一个世界,也许我要走出我自己的路。
临走前我向叔叔告别。敲开他的办公室的门,里面只有他一人,见我进来,他停住笔,望着我,我坐在他的对面。
“叔,今天我要去北京了。”前几天我找叔叔已经谈过了。他只是用一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话,表达了他的无奈,这几年我所有走过的路,永远都无法让只相信事实的人信服,因为我的每一个决定性的关口,总是过得一塌糊涂,我也实在苦恼,不管我是多么固执地相信自己是命运的无辜者,是生活中的被嘲弄者,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拗儿,都无法解释我这几年的起起落落,悲悲喜喜悲悲。我总是以悲悲开头,以喜喜为过程,终于还是以悲悲结尾。每次都以谷底为第二次攀越的起点,在第一步中都用尽了自己的心血精力。打造出别人都以为是自欺的战绩来,然后任命运之火,在我的面前,无情地付已一炬,心痛自然不必说,哭早已哭不出来,我到了今天也明白我以后再也不会为失败挫折再激动哭泣了,我的心已被这些渺小的败绩打磨得粗糙不堪了。
而现在我面前的叔叔,更是无奈的历害,我的情况对于他竟也是一种无法渲泄的压抑。不管怎样,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算是磨难了。在中国农村中要成长出来,成为一个能为实现理想而奋斗的人,我的遭遇几乎次次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我放弃了对道德的知识的追求,我完全可以走另外一条路。然而我不能放弃那些,如今我不但不能摆脱吃饭的压力,也不能挣开家人对我成功立业的希望的束缚,我只能沿着这条铁定的前进之路、费尽心力地跋涉。这里没有哲学,没有理论,几乎没有情感,只有铁定的现实中,有板有眼的结果,一清二楚的成雄败寇。
我们只是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叔叔从一开始就有无比的悲哀凄然,我看见了他的眼中的泪花。毕竟如今我的选择是一条未知的路,我要去创造自己了,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种独立,都是必须以生命为代价的,以身心做为独立的资本。可以说我前途未卜。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几乎受不住叔的伤感,当我胡乱地说句“我走了”后,逃似的走了出来。
出了门,心里才稍平静了下来。既然选择了,就没什么好伤感的,我抱抱头,想把刚才激起的情绪甩在脑后。
出了市委大门,向东一扬便是2路车的站牌。我刚站定,听见身后的喘息声,扭头,竟是叔追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东西,再走近一点儿,叔的眼圈红红的:“小暮,送你个小本子。”叔站在我的面前递过那个本子,我忙接了,心里一时间说不出的酸,把脸一歪,不敢正视叔叔无限关爱的神情,我受不住这些东西,却装出了无所谓的样子,“好,我没事儿的,叔你放心。”
“行,到北京,一定要打个电话回来。”
“嗯,叔你回去吧。”
接下来,虽然还是沉默,叔却没有动,稍等,车来了,等我跳上车,叔还是没动,等车走了,我见他还在招手,我手里攥着那个本子。
翻开扉页,上面写着
“勉爱侄小暮:
男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叔父”
到了如今,我的泪已不能不流了,可我不想流出来,猛吸了一口气,压了压激动了情绪,把头扭向窗外。街上熙攘的行人,也许他们每个人都不如意,各自怀着自己的心事,匆匆地来去,有的微笑,有的木然有的平淡有的愁苦,这个世界,人有什么不同了,蕴含了这些所有的东西。
现在,我的心里,流出着的还是无限的无奈,总觉得生活之网一层一层地无穷地罩着我,我愈是挣扎,他越是紧。我实在恼恨这个网的恶毒,他是要把我打磨得精疲力尽而最终顺从了他为最大目的的,可恨的是我竟看不到他那卑劣的样子,只是觉得他在无情地狂笑着,看着每一个被勒得血痕遍体的网中人,这也是真真的无奈,我现在竭尽全力地要挣脱,不过在他看来,似乎都只是一个徒然的笑柄。
这些年来,我从都没有绝望过,记得初中时,一次作文课上。我在自己的文章的结尾写了这样一句话: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将继续选择艰难。
现在我只有报以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