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哄一下站了起来,有的拉,有的劝,然而终归无济于事——这里又有一个真理,你拉他,他反而更凶。比如一个上了套的狗吧,其实你放了他的链子,他也是卧倒门口做着忠诚的守士,然而你给他一套绳子。他便无忌惮地挣,一是显自己的桀骜,二是怕丈内的地方太拘束,其实他又懂什么自由。正如胡马懂得什么叫面子一样,同狗对自由的理解一样的浅薄。
我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一则狄克是我的朋友,二则这个胡马也太狂,动不动地就要揍人,你是法律么,还要依你的好恶行事。
同学们一片慌乱,把他们两个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要过去,只能踩着桌子。我蹭地上桌了,三步二步地踩了过去,那胡马也是个孱头,我本没有打他的恶意,我只是想拉开他们。然而他一见我来,就唯恐我下手,他竟先下手了,我当时正站在桌上,他动手实是愚蠢,我一脚往他的脸上踏了下去,双手顺势揪着他的头发,一百多斤,凭空而下,他当然受不了,接着我的巴掌又抡了过去:“啪。”
他自以为无人敢摸的脸上,却被我当场烙了个“五指山”。
咣咣,胡马的确被激疯了,嗷嗷地叫起来。可我是被迫动手的,要打架,胡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在三间房内,一百多人的场子里也杀不起来精彩的,只是一哄,便被同学们拉开了。
这一拉,胡马的不可一世当时便淋漓地表现出来,他的“把兄弟”国保也加了进来。
一时间胡马更狂了,朝我乱蹦,骂我:“去,去叫人去。打他个狗种!”
我也是气极了,操着凳子,想起身过去,却被死命地拉住。
这事也是影响不好的,学生处的官员,当场把闹事的人传了过去。
我不去。我是闹事儿的么?我没做错,无须回答任何人的问话,特别是教导处的那一帮子吃人饭、拉狗屎的闲人。
然而,没多大会儿。我又被点了名,我是非去不可,到了办公室内,那两位保卫,听完了国保的陈辞。
当然是竭力为他自己辩白,说我是如何的嚣张,如何的扩大争端,等等。
我进来,他不吭了。我一腚坐了下去,也不言语。
“你交待一下吧,先说自己找事儿的原因,经过。”
“交待?!”我一听这两个字,火呼地又冒了出来,交待什么?我是被审问吗?我犯了罪啦?
“说!”那个老一点儿的我认识,是我们乡的,整日的摆张保卫处长的大架子。不就是带着一个副处长这个兵一共才两人吗?现在又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判官的样儿,而且言词,很是轻蔑。
你们是什么?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我斜着眼看着他们,胡马此时已全软了,一句一个“老师,我服了,你们说啥我都服。”
恶心死我了,你真他妈贱,当初班里那么嚣张干吗。
“交待交待,啊,凭啥闹事啊,不好好学习,打架斗殴。”他似乎是除了这两句,再也不会别的,我已快气死了,而他们两个一个一句地唱起了大花脸。是不是整日无聊,寻我们个开心。我受不了了。
“你们瞎哟!”我呼地站起来,“他们在班里吵吵,班长说一句,就被揍,你说这是不是班长闹事,我去拉架还没开口,就被揍一拳,我是不是斗殴,你也睁眼看着,说话别打官腔。”
“你说啥!”他们俩都站了起来。
“我没说啥!”
“你再说一遍,你不想上了是吧?”他们已欺身过来,那意思像要打我一样呀,我当时急火攻心,操起桌上的茶杯,呼地狠摔在桌上,他们一怔,停了停,又欺身过来。
我一转身呼地拉开门,边向外走边说:“他妈的,这个学我不上了,我现在不是三中的人,你们要动我一指头试试?黑白不分。屎尿不懂,我不上这狗屁学了。”我边骂边向外走去,我的动静招来了一院子的学生。我豁出去了。
然而毕竟是无知的冲动,我走在同学们闪开的通道上,刚出了教务处的门,便有点儿后悔,我就这么走了么。
不行,我一扭头又回去了。回到班里,一看我的桌子已让郭央给搬走了。
我翻手揪过来郭央:“你撤我的桌子!?”
“刚才,老师让我撤的。”
我松开他,头痛欲裂,郭央已算出卖了我。这事终是在班主任的再三压力下,我为了能继续上下去不得不去给那两位“官爷”承认错误。此事就这么结束了。
余下的是胡马的余愤,发誓不打我个半死,便砍了自己的手指,但一一被班主任摆平,真真假假我已分不清了,总之,我是一点都不怕的。谁厉害,谁冲我来好了。
没想到我的这一个打报不平的壮举竟赢得无上的声誉,只是胡马没了面子,那两天看得我都有点可怜了,他始终不肯进班,缩在班门外,郁郁不欢,我终是忍不住了过去,按着他的肩膀:“兄弟都是我一时冲动,我为你赔罪,都是为了兄弟情义,不得已而为的事,别给我计较了。回班吧,我当众给你赔罪。”
胡马是个无心计的人,这么一说,便也极爽地点头,我给他了一个台阶,他进班了。我拉他起来,仰天一笑,笑得真的无比的发泄。
唉,现在看来,真是可笑到了无知的境地。
狄克被我这个举动感动得不得了,以后我不管如何对不住他,他都一一地无声地咽下了。其实我和狄克的恩怨最多,我好像不讨厌他,却总是觉得和他有一段距离。这次我只是冲动地发泄自己的私愤,说明了是不值得别人佩服的,况且我的狂傲和放荡都比胡马的坏处更大,然而还是被大家接受了,这种不公平是说不出也辨不明的。
现在我对当初我的举动多数是怀着忏悔心理的,只是昧于无知,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这些低级错误,修养粗浅,无法淹没自己的野性而已。我的道德观念和意志,早已搁浅在这片海滩上,干燥得奄奄一息了。
高二的考试明显地多起来,叶含的成绩停滞不前,我看见他越来越痛苦的眼神,他从来都没放弃过看书,看书。他又开始了失眠,可是他似乎对我也不再相信了。
只见一个抱着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身影和一张平静得几乎木然的脸。我的进步是明显的,然而终是不比他的踏实,一晃又半年过去着。叶含的成绩时好时坏,有时候几乎能到前10名,有时候却一下子全部踏空,成绩一团糟,老师多次找他谈话,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老师偷偷问我:“这孩子,怎么眼神这么奇怪,他的心理是不是不正常?”
我听了一愣,这是什么话?我盯着老师的眼睛:“他很正常,只是不喜欢跟人交往。”
老师有点尴尬,从此也就不再管叶含了。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叶含。他似乎越来越孤独了。我有些不安,总觉得是自己做了错事。可是我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我的背上负的仍是重重的数学和英语。虽然已马虎地算是27名的成绩,然而我仍是没有底气。
我现在只是每天固执地抱着题典,坐在松树下,稍稍地作了十几分钟的小憩,便大马金刀地演算数学。明天又要抽考了,前30名都去教学楼上作全市的抽查考试,余下的就自行安排,能进入前30名几乎成了后面所有同学的夙愿。我的不大的进步,实也羡煞了不少同学。但心里委实紧张,就是数学和英语。
吃过饭,提前10分钟,30名同学各自扬眉吐气地操着自己的凳子,在众位同学羡慕的眼光里,呼朋引伴地游向教学楼,我只是默然地随着,这是我第一次被抽考,心里委实有点惶然,我的那种被压了近五年的心,在呼地离去自卑时,也略略地不适应。进了考场,我们的英语老师早已到场,进行煞费苦心的排桌。
“你,金非坐在当中,对,狄克你坐在倒数第四排,郭央你在倒二。”外人也许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然而我是已看了出来,金非是文科班的第一名,坐在当中,当然是能四面接应了。郭央跟我的学习不相上下,坐在后面,又围着小鬼儿这位高手,也不能算失策,然而考试都是为了名次的事,他的一番苦心未必有人真的配合。但是学校也是苦恼,如果他的名次在全市横向比较中,不能排上有利的名次话,不但来年高考名额分配时会受屈,就是来年的高一招新,也会打了拆扣,何况一中也是咄咄逼人地在老城这块地皮争了几十年了。总不能输人家半着啊,老师也是急。如果他的任课成绩不好,便没有奖金,高一、高二没有开学奖金,油水本就不大。虽然高三老师压力大,可是就奖金也是少则四五千,多至一万多也有,这是不少的差别,现在哪个老师不急呢。
老师正在场上,一边讲着正统严正的官话,一边暗示弦外音呢:“同学们,这些考试关系你是否被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的问题,还有奖学金的问题,一定要仔细了。要遵守纪律,不要交头接耳。听见没有,要有眼色。”
开始发卷。
第一场语文,我还是一通猛写,完了。揉着发酸的手,无意见小鬼儿正斜睨着旁边的卷子,而郭央也是回摇着脑袋,当中的A正捏着一张小纸条,然而老师正在堂上看报呢。我也欠了欠身发现郭央的卷子上的第三大题竟然选了AB,而我的是BC,一惊之下,我仔细地对照A与C的差别,一时间竟也心动起来。
最后到英语了。下午。
我在这方面是个残疾者,前21道题全是语法单选每次我总是有六七道的错误,简直是我的痼疾。我先是阅读,时间跟飞似的,我的作文尚刚完,已听见啾啾的哨音。
“还有十五分钟,合理安排一下。”英语老师热锅蚂蚁一般地来回穿。
我还有20多道,头上立刻出了层细汗。
“啪啪”一声轻微的敲桌声,我一抬头,见是英语老师正背对着我后面的手里握着一小底卷,手指轻弹着我的桌子。
天!我一声低呼,不假思索地伸手拿了过来,老师已迈出了步子,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不要急,慢慢来,不要交头接耳,注意考场纪律。”
什么也顾不得了,我抖着手,打开了是前20道的答案,还有一行小字:“看完撕掉,别对人说”。
好哩——
我抄完后,松了口气,不想一扬头我看见前边两排的红尹,正向裤兜里塞东西像个纸条,再看别的,只有郭央不时地探头向小鬼儿。余的似正专心写答案,嘿嘿……嘿嘿嘿……“铃——铃”。
“起立,交卷交卷,一会儿外巡场的就来了,小心点儿。”老师一边招呼大家,一边站到了门外。
同学们更是一阵忙乱:“九题选啥,是A还是D?”
“阅读,让我看看你阅读”“那个单词,让我看”,下了场,我无意似的走过红尹的身边,悄声地说:“别对人说,撕掉。”他一怔起来,冲我一笑,我也一笑。
就这样两天的考试后,我们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冲刺。考试下来名次,金非第一,小鬼儿第三,小暮第九,……叶含第十九。
哇,我一阵昏眩。虽然我知道,英语和数学我看了“人家”的,但我又一想,可能每个人都看了人家的。但是叶含,我瞥了一眼叶含,他双手捧着脑袋,眼睛里似乎有泪水。
22
星期六,晚。
同学们都去看电影了。我本想找到温暖一起去,然而终究是找不到她,惺惺地在露天放影场里站了会儿,觉得寡味就回来了。不料一开门,空荡荡的屋里,温暖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听见开门声微抬了一下头,见是我,又伏了下去,我走到她的身边,见她还是不声不响地伏着,以为她病了,然而她只是伏着摇头。
我心跳如鹿撞一般,第一次这么靠近她。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香味,不觉用手按着她的脊背,问她怎么了,她总算抬起脸来。
“你怎么回来了?”她说。
我没回答,灯光下,她徘红的脸上,涡着一晕微笑,淡淡地浮现,随即由嘴角,划过鼻翼,掠过眼神,在青黛的眉里隐得无影踪了。
又是一闪,轻若无的疼,心尖上。
“到外边去吧!”我说。
她只点一下头,我们拉熄了教室的灯,坐到了外边,如水般的月光,盛满一天一地一院子,落了我们一身,树影花影朦朦胧胧好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我们并肩坐在花前。
“花,人?”她似叹息的声音幽幽地说了一句。她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至今没弄清楚,是说花和人一样好呢?还是说花和人的命运都不堪一击呢?我只是记得,但是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似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温暖身上有股深沉的神秘的伤感。
“还有月亮。”我说,“所有美的东西,现在都凑齐了。”
“今夜,云无片翳,月是一钩,人花两意,月何以堪,瘦成一弯?小暮你以后要是看见这样的月亮,这样的天空,这样的花,一定要想起我!”
“你!怎么这样说?”
“忽然间觉得难过,你说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经她这一说我心里也忽然难过起来,有一种东西太容易破碎,就像有一个人终将老去,有一个梦终将醒来……我去到哪里,都有月相伴,花却永远定格在这一晚。其实,这时候最适合哭上一场了,看月缺花残,皆有泪下,那是文人的事,可是温暖的一句话,竟真的触了我一痛处。我总觉得那时太伤感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果然是无情的,她竟然突然间就走了,杳无影迹。
“行了,不说这些了,你去家这几天,怎么样?”温暖扭过头问我。
“父亲病了,不能动弹,当天夜里,我跑了半夜,才给他找到了药,让村里的医生给他输了液。第二天,我一个人收麦子。站在地里,看看眼前的几亩麦,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成人了,现在我长大撑家。”我说,“那时候真的很孤单,很无助,人们各自准备的,我看自家的东西都要焦在田里了,可是父母都病倒了——很难。”我细声地说着,这是我心里的话,但我仍怀疑她听不明白。
“你经历的事多,心也敏感,这对你有好处。”她这样安慰我。
“也许吧,我的心里,更多的是伤感,说出的话,很沉重,不会说好话,让人快乐。”
“那也不是。我觉得挺好的,你对将来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追求梦想,然后在绝望中自杀,”我苦笑一下,危言耸听,“也许我四五十岁时,你会听到我这一个消息。”
她不敢再吭声了,低着头,想着心事,弄着自己的裙摆,这一个动作,像是一个思考着的小孩子。
十点了,电影很快就完,温小柔得走了,留下我自己傻坐着,等着郭央叫我去睡觉,胡乱想自己的心事。然而半小时都过了,郭央却还是没有影子。我不等了,走进屋里,郭央正跟四儿开夜斋呢。
“唉,小暮,刚才你小子,在外边……嘿嘿。”郭央一脸的贼笑。
“操!你就别说我了,你那次跟菲菲偷偷摸摸出去,我还没说你呢,现在快招。”我一摆手中的筷子对着郭央正笑得合不拢的嘴作威胁状,然而他并不怕,笑得更欢。别人说他跟菲菲的种种荤事,他不但不恼,反而更是喜欢得很,心理因素。
“现在恋爱太流行,狄老二,暮老大……”四儿闲不住,列起名单笑得叽叽叫。
“还有你,四儿,你别笑,暗恋芳芳,整日猴贴住人家,吓得人家个儿都不长了,不要脸。”郭央故做严肃地绷着脸,习惯地眯着眼,用他一慢一慢的声音说着,四儿被说中苦处,脸一下子红了,不吱声了。
我已笑得地动山摇,
“谁还在这闲喷?还不睡去。”不想窗外突然伸出个头来,带了一双大大的茶色近视镜,“老大”。
我们一伸舌头,蹭地蹿了出去。
我还趴在桌上睡午觉呢,总觉得鼻子很痒,一摇头,转过脸又昏昏地睡了。不一会,又被痒弄醒了,我很生气,猛一抬头,恶狠狠地睁开眼,嗯,什么也看不清——唉,眼镜呢,我眼镜呢?是温小柔小姐,噗噗地笑了。
“好哇,把眼镜给我。”我生气地说。
“不给,想要,叫个姐姐。”她耍起了赖。
“不给我,你……”
“那你干啥对着敏说我坏话?”
“冤枉啊,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了什么?没词了吧,给我。”
我知道她是有心捣蛋。不知她竟真的不给:“好,如果我数三下,你不给我,我就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让你难堪。”
然而我数到三十了,她还是不给,哎呀,气死我了。在我软求硬逼下,她终于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