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爸,我本来可以做行更好,你不知道,我拿了3000后,来这里上学,处处不如人,那真是难受,弟弟如今又要走我这路,这对你有点儿不公平。要不,别让他上了,让他堂堂正正地考进来。”
“哎,我知道,我全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明白,你的学习只是暂时的不好,你很有潜力。”父亲停了停又说,“你弟弟的年龄不能再复习了。大丈夫不争一日之短长。再说给你拿了钱,不给他拿,人家不说我偏心吗?回去吧,我办完事就直接走了。”
我没走,等父亲回来。
雨已渐大,已能听见雨声,潇潇地,打着梧桐叶,我要送送父亲,父亲坚决不让,我又坚持送他到了校门口中。父亲走了,他转身时我见了那惊心的霜雪,已悄然地染了父亲的鬓发。他老了。他的脚有病,走路长了会痛得很厉害,我知道,我给他叫了出租车,他也必不坐。净显难堪。
父亲走了,很吃力,渐渐地消失在雨幕里。
我的泪水不止一次地涌出。
这一次,父亲又同样地被我送到门口,他又同样地离去了。我又流了同样的泪。
我真的很难受,这是对一个儿子的最大的报复,我真的很无能,每次给父亲的只是一个希望的支票。我开的。
我有资格开支票么?
“爸,你别担心我,我现在学习不好,这我暂时无法扭转。然而,做一个最努力的学生。现在我可以做到。”
父亲听了这句话后,就走了。没再说什么。
19
钱老大发现我不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比如我会写文章,他就说:“呀,小暮你就办一个班刊吧,不断写点东西,提高同学们的写作能力。”我于是就忙忙碌碌地筹办班刊,其实也不过是我一个人在忙,贴出来自己的东西,并没有人管我在干什么。而叶含现在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他除了一天到晚学习外,完全在世界中消失了,所以便牺牲了我做了班中刊物的主编,我给它起了个大器的名字叫《拓荒》。发刊会上,我大放厥词说要像鲁迅先生一样干一番改造民众的大事业。不料竟引起了同学们的好奇心,有些反响。拓荒发行了两期,便停刊了,原因是没意思,没人写也没人看。
我的世界依然动荡不安,叶含近来也不怎么理我了,好像一下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我没怎么在意,也许他在拼命学习,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该学习了,学习,学习,再学习……没过几天我就开始进入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那天我又老僧入定般的坐在松树下,对着眼前那株正在怒放的花,回忆刚背过的历史。古人说:焚琴煮鹤,对花饮茶,此皆大煞风景之俗举。而今我竟连品茶的俗气都赶不上了,其俗实不可耐。然而风尘自误,追求功名的人,那里还顾得上风雅呢?
“嗯,怎么着,又对花发痴呢?”我听见风一般的声音,“还是花对着你发痴呢?”
一阵香气飘来,比花香还清、还淡,花香突然间失去影迹。她轻轻走过来。
蓦然,神在我的眼前拉开青色的帷幕,阳光在一瞬间明媚,风徐徐从她飘动的裙裾里,轻慢地吹来,她轻轻地笑着。
温小柔,一个绝对美丽的女孩子。一天我对她说:“温小柔,你干脆把小字去了,叫温柔吧?”她说:“我就是叫温柔啊。”停了一会她说,“这个名字不好。”
我嘻嘻地笑起来:“那干脆改了叫温暖怎么样?”
温暖,温暖。
20
我每想起过去的事儿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有些诗意浪漫,不管是高兴也好,哀伤也好,和善也好,暴力也好,平淡的觉其悠远,浓烈的觉其淋漓,哀伤的觉其深幽,和善的又觉其温馨,暴力的又觉其写意,总之当时那种无奈的酸苦已被岁月磨去,剩的都是心境的沉淀了。美已经很美了,然而都是风干的标本。
和温小柔这场恋爱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的,开始的时候很平淡,喜欢她淡然自处,那种淡然如水般的气质,总让人想起悠然浮在水面的青萍。禁不住心动地默问她:“你从哪儿来的呢?”
碧透的水潭?神秘的仙湖?
我想定然是的,她多坦然啊,我喜欢她的额际垂下的一缕发丝,喜欢她淡漠的眼神,她无比圣洁,我这只倦疲的飞鸟,能不能归入她的林中,休息一下呢?
她是多么漠然啊。像是远的,快的,难捉摸的风。
我是一尾顶着一片浮叶作保护伞的小鱼。我的惶惶和奔逃,一个微波地袭来,浮叶便被荡开,哎呀看见我的青色的脊背了么?我拼命地逃跑,我见人们的笑脸了,从水里看见,变形的嘴里,长了森森的白牙,哎呀,我要逃。浑身用力地摇摆,他们却觉得无比的优美。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我轻轻地故作不经意地从她身旁路过,她点头一笑,是的?
我是经过的一尾裸裸的游鱼。温暖,你知道么?星期天来了,她回家了,可恨的星期天。
烦闷的时候,我就写毛笔字消磨时光,心情开始慢慢平复。
那个星期天同学们都回家走了。中午我在班里写字,偌大的教室里,寥寥的几位同学神色疲倦,东倒西歪,或看书或小声细谈,或假睡。
阳光,明白透澈地穿过窗子,铺在我面前雪白的纸上,柔柔的。我感觉到了阳光柔软触角的抚摸,阳光,阳光,在阳光中我沾着乌亮的墨汁,慢慢地写着袁枚的《祭妹文》。
温小柔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笑着问:“写什么呢?”
“温暖。”
啊。我的心立刻酸疼。爱在心尖上扩散,清利细微的疼袭遍全身,被你投来的目光柔柔地淹没,我确信这定是爱的感觉。你看看我的眼睛吧,一切都是真的,我心里在默默地问你。
她站在我的面前,阳光透过她的头发(似是刚洗的头发)——如黑缎一样柔滑的黑发散发出缕缕清香,淡淡的从笑容里、眉目间散发出来,渗入了我的脑际,让我铭心般地记住的香。
她哦了一句,便转身走了。
你是多么吝啬啊,你连一个字都不多说,连一秒都不多留。
阳光。惆怅。
我很苦恼,不断地用理智克制着不要喜欢她,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得静心下来,去学习,每想到温小柔,我就会同时想到了父亲的眼、母亲的泪以及他给我递钱时那皴裂的手,看到他离开时那蹒跚的背影,我别无选择。
在无人的时候,我无数次抽自己耳光。我必须拔出自己的脚来,再迈出去,我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不能再陷了。我疲惫,我苦痛,我挣扎,用自己渺小的,无足轻重的的力量和心灵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从沉陷中唤醒,一次又一次地在感情的泥淖里狼狈地爬起来,用泪水用血去鼓励自己,再迈一步,再迈一步。
我渴望美丽,渴望温情,我无数次地虚幻过你的出现,用你的无语的深深温柔,轻轻覆盖我疲惫的双眼,让我安静地睡一会儿,用你的温温的带着你的香味的眼泪,倏倏地打在我的脸上,心上,我希望着,梦到被你感动的每一个暗夜,每一个星空下,每一丝日光里,每一个梦中,每一次黯然地醒来。
然而不是这样的哟。可是我拿什么来爱你,温小柔,你心里是知道我的,对不对?
本来觉得自己能一直坚持留在学校,学习,可是心中的野草越长越多,心里越来越难过,我还是决定回家一趟,我要看见我的母亲,看见我的父亲,还有我的那个家。于是就在下午回家了,一路上胡思乱想,心情沉重,因为她一直站在我的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到家以后,母亲很高兴,父亲似乎也没有觉察我的心事,鼓励我好好学习,嘱咐我照顾好身体,我低头答应着他们,心里好像受到了安慰。第二天下午我就回来了。
这一次回家我经历了一个事情,晚自习的时候我一直考虑,我必须得给同学们说说这件事情。
21
我站在讲台下,清了一下嗓音说:“我刚从家回来。”
“哧——”下边的同学见我这个一流无文采的开头,有的竟笑了出来。
有些感受不能不说,虽然我知道,说与不说并无区别。十年前,我们的家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然而这次回去,我还是被一件小事震动了,现在想把思考后的苦闷说给大家。
今天中午,我跟母亲一起去八公桥镇上赶集,我家离集远,买菜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和母亲两人各骑着一辆车,母亲骑车的技术不好,我就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以免她跟不上了,着急。
村里的土路到公路大约有2里多,你们都知道,路面高低不平。有一道一道的车辙,要在上面骑车走,必须得顺着沟走,否则就会摔倒,母亲很小心。在她身后,看着笨拙的动作,总觉得母亲更像个孩子,初学走路那样。
我一边给母亲说笑一边留心看她的车子。然而突然母亲惊叫一声,当时我就在母亲身边,她的车子一滑,呼,人和车一起向路边的水沟里栽去。我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母亲在空中,那凭空无依的姿势,以及大声惊叫我的名字:小暮,小暮。那时……我,你们知道吗?
她喊我名字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刺入我的心里。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摔了下去。我当时如此痛苦,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无力。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死也不能改变。
当时我岂止是尽力,我几乎是从车上直接扑过去拉母亲的,然而母亲已摔在沟里,痛苦地蜷着,枯草粘了她一身,一头。
你知道,这正是无奈的苦痛之所在。
我当时到底还能做什么?
“我们,到底能做什么?我想问问你们。”
台下的同学们都沉默了,是的,他们能体味到我的感受,都不是感到自己是无力了么?以后会有更痛苦更无奈的事摆在我们面前,血淋淋地让你接受,我们能做些什么?
同学们,歌颂和赞美谁都会。鸟不会么?鸡不会么?然而谁会在感恩和热爱亲人之余,想想自己怎样才能从那种懦弱和无能中蜕变出来,能掌握一下自己的命运,别总等待痛苦肆意的到来吧?
你们有没有真正地体味过农村里生活的男女老少的苦痛到底有多深切?我们的叔伯,我们的邻居,不单是生活的拮据,他们的心更加贫困。
我有一个伯父,他是个好人,是个老光棍,我不能确切地说出生活到底把他打磨成什么样子了。他从不说自己的内心感受。每天吃饭只随自己的意,高兴了就弄点吃,不高兴就作罢。他有自己的原则是决不吃人家的饭。每天和父亲、母亲坐在一起,闲聊家常,然而一到吃饭的时候,便不言不语起身走人。不管怎么劝他留下吃饭,他总是推辞,他以此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免得吃人家的让人生了厌烦。
这次,母亲告诉我大前几天,伯父一连来了我们家几次,每次都是站站就走,只等最后一次,才似努了很大力地小声地询问母亲:你家还有剩馍么?
母亲这才明白过来,立时拿着馍和菜给他。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只吃了干馍,喝些热水,菜是决不吃。说自己喜欢吃干馍,就这样,如果说我有了春愁秋恨的惆怅,而他们这一类人,都只死一般绝望的寂寞。伯父很少早睡,在我家坐得父亲母亲困了,他便识趣地走人,走的时候也不招乎,起身就走。
总是母亲问:哥,走么?
“睡去。”话未落地,人已到了门外。
然而他那里是去睡呀!几次我都见他坐在大门口背靠着墙,蹲在那儿。他什么时候去睡,我也不得知,第二天问他,他说:睡不着,坐着玩呗。
我能听出来,这些轻描淡写里有多深的失落,孤苦和寂寞。
是每日守着自己脱壳的孤魂,形影相伴的难言吧。
我说出这些,不是要你们可怜他的,我希望,在你好心之余,去想一想,那种生命的孱弱和苍白。困顿和可怜,并不是和高尚与伟大同在的,有时他们的确是真的卑微,你也不必去做可怜人的善人。你可怜总站在自高的角度来感觉的,你可怜比你强的人么?然而有人也许在可怜你。你觉得自己可怜吗?我是说,我们应该从这些无奈中看出他们的必然来。这才是真切地观察思考生活,你不能总是一提到家人受苦便热泪横流,提到陌生人的苦便只是一撇嘴,只叹声可怜,而后又继续你的迷茫和困顿。如果你真的冷静地去思考那种痛苦下面的真来,才不愧一个农民的儿女呀!
说到这吧,也许是说如不说,然而我不能不说。
我走下台来,这一次没人再鼓掌,他们也许是在回味我的话。我的痛苦能传与大家,让他们也痛一下,我就觉得那是无比值得的,我在很多地方是虚伪和欺诈的,然而在上面这一点上,我有的只是坦诚和直率,这是我血里的真,我一直坚定奋斗下去的动力。我苦痛而迷惑的就是这些。
这一夜的自习,我这一搅,让人感到一点儿死寂,个个都装着心事。中间下课,也不见他们玩耍嬉笑了,如果他们总能这样思考和苦痛下去……那也不好——我不是一个好例证么?现在说能说了,想也能想了。可是落一个胡思乱想的病根,学习的心思反而被搅弄成一杯浊水。得未必偿失。
一直到睡觉,我还是不能止住心思的纷乱。要学习就一味地学,死心一条。最是有理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提高分数更有利。
早晨,我又经历着每天的苦刑被圈起来,遛马般奔跑,又梳洗了一下,叫嚎了一阵后,看同学们陆续吃饭,我还是犯老毛病病一直落到最后。
正傻坐着,狄克闯了回来,一边吃着嘴里的一边冲我笑,手里还提着一些,他一直向我走来。
他把我笑毛了,狄克说:“你别老不吃早饭,给。”
他竟是给我买的。
我不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甚至是感激,唉,我们之间也算是爱恨情仇全有了,但心里的那股子从不说出的失落和自卑里被狄克的一个举动,吹进了一股暖风。也许他永远都感受不到,也想不到,我是如何的惶恐。我吃了那顿饭。从此以后,每次吃饭狄克都唤我,我的散漫终于找了一个细心的靠山。
应该好好学习了,应该把落下来的一切都补上来,安安静静,心无旁骛。
然而每一块田地里总不会是单生庄稼的,何况这里本是一块拼凑的杂地。在我们班里总有一部分人不让你安生,比如胡马同学就是个嚣张的人,一张臭嘴,骂骂咧咧就是为了表明他自己是个凶野的鸟人。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故意摆着个夸张的外八字,像一只横行的王八;故意斜睨着眼,用嘴角嗤出一声冷笑。同学们大都不招惹他。他觉得自己已不可一世了。
偏偏我的眼大,看不见这样的人,然而终日也相安无事。见了面,我也会给他笑一个来,我毕竟是个有头脸的人,兄弟们也会赏一个回笑,或深沉地点一下头,胡马先生也不招惹我。
一天中午碰着个没课的好光景,大家正用心地看书。不料胡马先生总是不合时宜地说几句声音不大但是每个学生都听得见的并不可笑的笑话,也许是怕这阵被别人遗忘而寂寞吧,总之,有一类人总是乐此不疲以自己的不知深浅的非为换来大家的恶心,算做对自己价值的纪念。
不过总是让人难以忍受。
狄克此时,已是又一届的班长了。这也是“老大”的杰作。像治国的国王一样总是怕下属的丞相做得时间太长,威胁自己的权威,于是便时不时地发挥一下他的“君为臣纲”的大权。执着个大个的板斧一下便将擅为的郭央砍杀。提拔了老成的狄克,做了新的宰辅。狄克是认真的人,胡先生的笑话没完没了,狄克站起来说:“别说了,大家都在学习。”
胡马可是好惹的人吗,他立刻发火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音无比的森然:“我靠,你他妈想找揍是不是,只要说声就行。”
事实上老实人并不是太好欺侮的,正如嚣张的人并不是多难对付的一样,这是我对人的最恰当的认识。狄克不满的声音还没落地,胡马的拳脚已落了下来,一切都是包装好的动作,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