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级是打基础的阶段,也是成绩最不稳的时期,要有恰当的方法,付出努力,才可能把学习弄好,这也是有可能,我劝你,如果你不打算二年后再上高四,你最好给我配合,我是下决心把你们107个全送走的。”
这话是最有吸引力的,看来情况真的会有转变。
“并且我要重组学生会,重新排座,但不是现在,而在两个星期以后,这一段时间,你们有什么本事最好全使出来,否则以后没机会了。”
说完这些,钱老师啪一掷粉笔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嗡。”全班立刻开锅似的,议论开了。我碰了一下左边的郭央问:“这老师很牛嘛!”郭央一咧嘴,嘴角挂出丝微笑,“嘿,嘿。”便不再说话。早晨,饭刚吃过,我又犯了眼疼的毛病,这两天委实够紧张,得休息一下,便去了宿舍,蒙头大睡。不料,我稍一松弛这一觉竟然失控了,又闯出了祸事。
“砰,砰。”不耐烦的敲门声惊醒了我,“谁在里面,开门,开门。”
我吃了一惊一看表,操,10点,肯定是查宿舍的,怎么办,我情知无路可逃,讪讪地开了门,不料迎头又是一句:
“又是你,走跟我到办公室去。”
是保卫处的一个干事,他早已认识了我,听他口气,似乎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一样,语气中充满了不屑。我被带到办公室里,被扔在一边,再无人问了。老师们故意做作,忽视了我的存在,各行其是。一分,五分,十分钟过去了。我傻呆呆地坐在角儿里。
他们就不理我,我便没必要看这帮吃人饭却不干人事儿的自许是老师的杂碎的脸。想到这儿,便不吭不响地走了。大约是捕我的那位圣贤,得闲暇无事的空才发现我已不在。
不知我的不告而别触犯了他哪根虚弱的自尊的神经,竟然大肆做起了文章,告到了钱老师的案上。
“你以为你是谁呀!嘿,你知不知道,你是要被开除的人。你的名字早列到黑名单上了,逃课,打架,吸烟,喝酒。”
“你还想上吗?想不想?”
……
“要是想上,就写个检查,贴到讲台上,要是不写,就收拾东西走吧!”
“老大”跷着二郎腿瞅着我,恶狠狠地像瞄着只完全晕头的呆鸡,我一声不吭,心里又燃起了火,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学习不好,而着意地发难罢了,这一招也叫杀鸡儆猴。
“行啦。”我呼地站起来。在他的屋里,一个是小鬼儿,另一个是郭央,这是我最不愿在他们面前出丑的两个人。可是“老大”的声音分明表示出我必须任他耍弄。
“老师,你说会重新看我们这帮回头的浪子,可现在语气里却多是讥讽,检查我不写,让我上不上,你们说了算,我走啦。”
我把怔怔的班主任扔在屋里,很伤心地走了,我不怕苦,不怕难,不怕疼,可是怕别人的轻蔑,我首先应是个人,谁都不能忽视我的存在。
我想着,越走越伤心。我的几年的酸和苦全都一齐涌了上来,我自信,我从来没有像他们认为的那样胡混过,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探求生命本原和人生真谛这些思索中。我的苦恼,我的失败,我的所有的耻辱和那一点的渺茫的光荣,都是我的心灵颤抖出的轨迹。然而我又得到了什么,是这一脸的唾液星子吗?是一排牙,一双白眼,一句冷讽吗?
现在,我真的坚强不起来,在人世间,在世人面前,我无法树立尊严来,我希望成为其中最清醒的一员,共同分享生活的真正的快乐,而不是虚幻的,易逝的,自己个人的小小的快乐,我不能诋毁他们现在存在的价值,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认为我的苦恼就是我堕落的理由。
再一步跨入那院子时,我心里更加难以平静。叶含正坐在松树下,出神地望着天空中的一丝游云,听我走来,回过头冲我一笑,“挨K了?”
我苦笑。叶含没再说话,他傻呆呆地望着天,我看着叶含,为什么这么不顺呢?想好起来真就这么难吗?叶含呆了一会就走了。
一直到晚上,我静静地望着天空。
夜,对于我是寂寞的。
18
每一个人都不是从心中读自然,而是从自然中读自己,所谓景语皆情语,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吃过饭,我便携着本书坐在松树下,开始了自己草拟的第一轮进攻,攻数学。我相信,我五年前的魔力又在我身上复活了。我埋进这本2000页的题典里,开始了极为艰难的第一步,从此,同学们再见不到嬉笑的我了,我是浸在数学中的书虫。
学习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还需要时间。
我刚坐在松树下,坐在凳子上,稍作休息,却被一阵笑语惊醒了,抬起涩涩的眼,是郭央和小鬼儿。我知道他们肯定是从班主任那儿来,近来有见识的同学,都忙着去老师那里,为了什么,这不得而知。过几天,学生会要重组,位置要重调,他们如果不去打听一下,那便真的怪了。并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能在不适当的时候还赌得出气来。
“哎,小暮,真不要命了吗?”小鬼儿和郭央已走了过来。我淡淡地一笑,在脸上对他们开了个不艳不俗的花儿。
“将死之举,一边搏,一边挣扎,两位去干啥了,不用睡午觉?”
“哎,刚睡了午觉回来。”小鬼儿拍着拍我的肩膀,跟郭央走进了寝室,我既醒了,便不能再睡,正离开时,不想郭央拿着本书,摇着走近来,他向来如此,不知道又要对我说什么长短。
他笑吟吟地走了近前,弯腰在我身旁,把书往怀里一塞,先大声地说:“你也不睡哦?”然后又小声地说,“刚才,我去了班主任那里,你猜他说啥,小暮,我日,他说‘郭央,你少在我面前耍花招,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当时就问,老师你都知道啥,我来是学习咧。”郭央一边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班主任讲话时的情景,表情也随着嬉笑怒骂变化着,我心里一阵暗笑,装孙子吧,你就给我装吧!果真是个不错的演员。
“你猜他说啥,他说,‘郭央,你在三班的事我都知道,我不要求你在这个班作啥,我现在正考虑把这个班交给一个能积极配合我的人手里,不过,你在一年级表现得很不好,很多同学都给我反映,说你当时很爱表现,嗯,你要是想弄好自己的学习,我想你也会知道怎么做哩。’哎,其实他想啥我也知道,他想把班交给我,又不放心,他需要的是一个完全听他话的狗。他想让我来做。我就说,‘老师,你说那些,我辩解也没意义,如果你认为我行,你就按自己的想法来做,我当然会配合你,但是学生会的人员要由我来找。’我靠,你猜他说啥,他竟然都答应了。他妈的,他求我的事还在后头呢。”
我边听,也做作地笑了笑。
“位置排好了,我的是我挑的。”
“嗯,”我虚应着,一边无聊地用手在地面上随意划着,郭央说完后就走了,拿着他的书,向屋里走去。
我正想继续看书,然而又一声娇笑闯过来,不用再看了,她定是菲菲小姐,我已练成了听声辨人的绝技,她的笑声太有个性了,前紧后松,那声音极是放得开,缠绵肉麻有余,但是这总比扭扭捏捏的强吧,然而总让人有些悚然。
我抬起头,尚未来得及报之以笑,她扭着腰走了过来,冲我扬她纤纤的小手:“小暮,快睡觉吧。”那声音真如让你感到受了她独钟的恩宠,然而她惯是让每人都有这种感受,我虽受用,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它不过是在卖弄风骚罢了,她一晃就过去了。笑声从屋里传来,屋里那几位瞌睡虫,被她给弄醒了,她乐此不疲,男生们心旌动摇。
唉。我还是睡会儿吧,在这也呆不下去,天气热,更有恼人的苍蝇,不倦地缠着。
……
两个星期飞一般地过去了。桌已排好,班长已经指定,正如郭央所说,我是佩服他的能力的,我就不行,我仍是最后一排,并且,是在右角落里,和我同桌的是我们班一个著名的傻逼。
我对郭央可谓爱恨交加,这小子非常活跃,什么事情都有他参与,神出鬼没,变幻不定。
郭央长得又是胖胖的,一笑起来,像个开花的茄子,在胖胖的脸蛋上,一面露出个酒窝,一面没有。他的笑里常是有一股子讥笑味。开始一进班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极难惹的青皮混混,其实只有我知道,他只是长了个凶的样子,看起来流里流气,然而却也忠诚,算是个好朋友吧。他常说:“你的字写得很棒,别的都很一般。”并且在说我时总是一手指着我,一边别着脸,作出不屑样子来,我和他整日缠在一起还有靠他做只狐假虎威的狐狸,这个意思,他也许是知道的。
一日,吃过饭,我们随便出去散步,一边走,一边闲聊着他的经历。他从庆祖一中开始放浪,中间辍过学,学过厨师,嘿嘿,几乎什么都干过,就是一个字:混。
“这几年,我心里真的很苦,每日闷闷不乐,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关一天,成盒成盒地吸烟,”他停住脚,望着我的眼说,“没有出路,学手艺不行,学习更难,可是我又不能这么整天地堕落下去,很想有人拉我一把,可是没有,我感觉心有被灰蒙了一般。”
他的话发自肺腑,我好像并不了解他,回来后,我几乎是没有睡着,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几乎每一个年青人,都在自己的内心沼泽里挣扎,那种流浪的疲惫感是不分老幼的。谁步入了生活,都渴望着自己的灵魂有个皈依之所。可是皈依之处何在呢?在科学,在精神,在道德,谁来回答,谁来引导!平常我总看他们这些几乎绝望的人,整日的麻木似的嬉笑,以为他们的灵魂已经沉睡了。甚至不屑于他们说话。然而这是一种何其愚昧的错误啊。
正是傲慢,当不懈地遗忘了每棵树,森林的繁大和高深,将何在呢?
我坐在松树下,正焦头烂额地弄一道函数题,听到有一个脚步,悄悄地走近,我本不在意,然而他却停在面前,轻声说:
“小暮。”
我抬起头来,竟然是父亲。
又黑又瘦的脸上,乱糟糟的胡子,父亲看起来竟然如此憔悴,父亲一副强装笑脸的样子,站在我前面,在我看来却依然是无比的哀愁。他双手还紧握那只远行必备的皱巴巴的黑皮包。
“小暮,没睡午觉?”父亲看着我,“我没啥事,只是来随便看看,本来是没事的,可是你娘硬是让我来,说她昨晚作了个不好的梦,也真是迂腐,”我已站起来,让父亲坐在凳子上,然而父亲不坐,只是站着。
“你娘这几天老是做梦,哭着叫着从梦里醒来,有时梦见你们三个,有时梦见猫儿,嘿嘿,她也真怪,一天不停地叨叨猫儿,一刻也放不下心,好像猫儿总是离不了她似的。其实猫在他亲生父母那儿,还会受了亏待。”父亲一边说,一边评点母亲闲操的心。
这又不禁让我想起年前高一的一回。也是中午,刚下课,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有人叫我出去,我出来一看是父亲。
穿着他那件中山装,原是五年前,叔叔在河大上学时穿的,如今扔给父亲,父亲整日套在身上,下身的衣服是我初中时还没穿破的裤子。他一手夹着烟,一边笑吟吟地望我出来,说真的现在父亲不是没钱,他的学校现在每年少说也要赚3万块钱,这在农村已是罕有的收入,然而父亲还是穿着那些破破烂烂的甚至让我感到有点儿丢人的衣服。父亲总是生气地驳我对他穿着的指责:“我们花销也大行很,盖房子这几年总是花了10多万吧,你爷爷的丧事,你和弟的上学,你们三个的花费,家里哪有别的余钱。”。一句话,他担子很重,无心享受。
他不自觉地挪着脚,好像等我走过去,那动作有些惶惶。
“有啥事呢,怎么这么早来了?”我担心家里真有什么事。
“没有,不是来看看猫儿嘛。”父亲一边解释,一边向树荫处走去,“你娘受不了,猫走这一个月,家里老像缺了什么似的,我也受不了。”
原来是这样,叔叔从北京毕业回来,分在了市委。在婶婶地要求下,决定把猫接到城里,这本是不错的,然而父亲和母亲一下割舍不下,叔和父母的做法都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可感情哪里是像道理般可以说清的。我也劝父母,然而十年哺养的孩子,说没一下子就没了,那是怎么说都无法消解的惆怅。
“父亲,家中的每一员都是同样的重要,我不认为叔家跟咱家是两家。猫儿更是我们大家的,但是她首先得属于自己,然后才属于家庭。再次他才属于社会,去城里受的教育当然比家更好,这您比我清楚,既然对猫有好处。咱们又何必想不开呢?”
父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我想父亲会理解的,他当年不是把大姐也送到城里读书的吗。
“话是这样,可你娘总是难以说服的,过几天,没事就回家一趟吧。”
父亲走了,临走时再又说:“学习怎样,一定要坚持下去。”
星期天,我便约姐姐和弟弟,三人凑齐回家了。
到了家中,母亲当然很开心,一时忙着张罗饭菜,我一边帮母亲烧水,一边询问家中的情况。
母亲忙着活,说:“唉!你爸,平日里也都想得开,遇到事儿上,还不如我哩。”
“是吗?”
“唉,你说猫儿吧,她能去城里,这是好事啊,我想得开,平日里惦着,那是应该的,我拉扯了十年了,猛一走,真是闪了一下,空落落的。可是也不至于愁啊,你爸就不行,这呀那呀,整日唠叨,猫儿长猫儿短。”
原来是这样,可是父亲不是这样说的。
“可爸说,是你让他去城里看猫的,还把我们仨都喊了来。”
“哼,开会呀?”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努力地搬锅盖,我忙起身,帮忙。
“没事,没事,你不用动。”母亲推开我的手说,“不说前几天,他不知着什么魔,常是夜里哭醒。那天又哭醒了,我问他,他说他作了个梦,你从三中跑回来了,说不上学了,要去少林寺,劝你又不听,便哭醒了。一大清早起来,还是担心,就一早吃了饭,去找你了。”
我怔怔地听着。
是的,父亲是这样的人。
今天,父亲又这样说,已经没有新意了。我哭笑不得。
劝是劝过了,然而半年后,父亲仍是怂恿着母亲把猫儿硬是要了回来。当时婶还在那个小医院上班,叔每天要跑三四十里的路去市委。如果再带猫和琼,是不好的。所以,父母既然非要回去不可,也暂时还行。
但是前几天,叔在市区买了套房子,婶也搬了去,他家靠近学校,猫是应该再回去的,却又发生了不愉快。
婶去家里要猫,母亲不舍,这本来是可以商量的,都是为了自己同一个孩子,婶子很难过,自己生的骨肉,总是想尽点母亲的责任。但是想不到婶子竟然被激怒了,一边哭,一边骂地闯出了家门,本很好的事竟成了一段恩怨。
叔听了婶的哭诉,竟是寻仇似的风火而来,又是不欢而去。
事后,父亲和母亲也都极受伤,他们说:“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然而他们俩竟说我想用猫儿来向他们要钱。我们都很难过,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呢?”
也许叔真有这个误会,也许那只是气话,然而好事都闹到了这种地步,不能不说他们四位有点不明事理。
事情何至于此呢?
从奶奶的病丧,爷爷的猝死,叔叔对父亲已有怨意,我也认为父亲没有完全尽到孩子的责任,事情是可以更好一点儿的。
再到猫儿的争夺,不外乎人情两个字,说什么话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万万不该把这事跟钱扯在一块儿。
我们很穷,然而除了钱,的确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可耻到这种地步呢,父母终还是把猫儿送走了。我是力主送猫儿的,她是我们一家的希望,她一生幸福,是我们的心愿。我想,这几十年的重重叠叠的思忆情理,血肉相连,就是有了误会,仍是一家人相亲,这不是很明白的事么。
这些东西,父亲如今自然知道,也理解,其实我们家中最需要理解的是父亲。
到了今天,父亲已不能再教管我了,连说话的语气也变软了,商商量量的,没有丝毫的勉强,更好像是怕勉强了我。
弟弟上高中时,父亲来交钱,那天下着纷纷的小雨,我站在父亲面前,心痛地说:“爸,我觉得我们仨对不起您。”
“哎,别说这样的话,我理解你。”父亲柔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