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在床上不愿动弹,只是尿憋的委实难受,但是外边太冷了。昨天我一连醒了好几次。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依着窗口只见零星的灯光从窗棂上透过来,为了避风,学校临时地在窗户上钉上了塑料布,所以又看不真切,然而烟花爆竹的声音已沉寂了,外边已起了大风,呼啸着真如悲鸣呜咽的箫声,窗棂的油纸呼啦——呼啦地响着。
冷,我缩了缩身子,包着头脸,又一阵睡去……第三次,似是老鼠惊醒了我,此时连风声都歇了,只有窗上油纸在不知疲倦,呼啦呼啦地。我在寒夜里独醒,又一阵地睡去。
不行,我真是憋不住了,披着衣服,跑出了门,贴着墙痛快地淋了半分钟,一个冷战后。哇地窜入被窝里,牙齿咯咯地碰着,“哇,哇,呼,太冷了,咯咯。”
今天干脆别起了,我躺在被子里还不住地打冷战,现在总有11点多了,天阴得厉害,估计他们要来,肯定是下午四五点了,我也落个清静,只是饿了。温饱不可兼得,还是再撑一会儿吧。
果然,下午四五点时,才陆续地来了几个人,到了六点时到齐,互相问候,互赠些好吃的食品,一真闹到晚上十一点,方才作罢。
考试成绩公布了,叶含是28名,我是47名。入学成绩我是75名,叶含根本就没考试,如果要说当时他的成绩,充其量是76名吧,叶含只有一门是很牛的,就是英语。他学英语与众不同,整天只是听磁带,背文章,也不太做题,然而成绩一直很好。现在他其它的成绩除数学不好外,剩的还可以吧。--其实,他已经够引人注意了,不光是不俗的外表,现在他的进步已近光速了。
我日益地烦躁,特别是近几天。
昨天,学校放电影了,是《南京大屠杀》,我看了之后,大失所望。其表现手法拙劣之极,别说发掘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本质了,就是连表像也弄得似是而非。这让我极为反感。
“操!其中的镜头,搞得恶心之极,日本兵强奸那个女人时,不但不能让人觉得气愤,还让人跟看毛片一样。”我边走边对左右的狄克和郭央说。不想我这一句,竟让狄克极为恼怒。
“啥毛片?我操,你没人性哟。”
他这句话伤了我的面子,狄克其实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当然没有轻薄到无耻的境地,但是狄克的话也有点重,他似乎是极认真地说我的。直到现在,狄克一直算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平日里称兄道弟。也算谈得来,况他又是个爽快的人。我们俩是邻铺,半年来形影不离,特别是在我发起“同盟会”时,他最是积极的响应者和支持者。就是前天,他们向我询问一个人怎样可能使意志坚强起来。
然而我从不向别人解释误会。
说着说着到了宿舍里,我一肚子的不高兴,上了床,不再言语,狄克更是一言不发,但狄克还是又说了一句:“以后,别胡说八道。”
“你他妈,再说一句。”我的火终于被他一句给点着了,天哪我真的很冤枉,如果我当时是生在那个战争年代,我保证是一个最坚强的抗日英雄,说不定我甚至会成为一个战争狂人,可是狄克竟认为我是在蓄意无耻地糟蹋那个无辜的中国女人,哎呀,你一句也就够让我伤心的,还无休无止地说我。我再也忍不住了。腾地从床上窜起来,他没有反应过来,我抡起右手,啪啪就是两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这几乎是在两秒钟内发生的。随着这两声耳光,全宿舍的人都怔在当场。
我还是余怒未尽,大声咆哮:“以后,你少招惹我,否则我跟你没完。”
狄克回过神来,上来要与我撕打,被郭央拦腰抱住了,我一见他还要与我动手,还要上窜过去打他。狄克被拉住,一下子平静下来了,别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已能感到同学们对我的过激行为反感了。我也意识到了自己几乎有了神经病。其实我心里无比惶恐。
这事,难以让人原谅,如果不是碍于兄弟的情面,狄克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越想我越是内疚。然而错已铸成,我向狄克请求谅解,可是我伤人太深,我只能引以为戒。
就这样,我惭惭地丧失了同学们的好感,内心也很是难受,终是傲慢害了我,叛逆心理在做祟,以后更加破罐子破摔起来。动辄大怒,咆哮如雷,恶果当然愈长愈大,朋友们对我的自以为是和无理霸道虚与委蛇,充其量给我一个面子。我心里也很明白。我已经失去朋友了,没人再肯真诚地对我,可是我只能用不在乎来麻醉自己说:“有什么了不起。”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一个自负,自私的人在妄为后自吃了让人厌烦的苦果。有什么了不起的,总之可以自欺地去认为自己是无所谓也就够了,我认为这是所有一意孤行的人的同途,最终会被自己的虚妄害得无葬身之地的。
终于,又有一件事发生了。
是晚自习后的事。熄灯后同学们都睡着了。我睡不着,又坐在了那老树下,悲从中来。这是我的定期心理伤感,总是隔一段时间,忧伤便会突然到来,极为惆怅,这东西来得毫无道理,总之是莫名的失落。我吹起了笛子。
“哎,小暮,你能不能办点好事,还让人睡不啦?”一个同学从床上爬起来说。
我跟疯狗一样,冲屋里破口大骂:“操你妈,闭上你的狗嘴好不好,我不让你睡了吗?”大家都是年轻人,谁还真怕了谁。我激怒了他,但毕竟他不爱闹事,见我的粗暴,便软了下来,不再吭声。不知谁,看不下去了,呼地从床上跳出来,冲我骂:“我操,你真牛么?”盛怒之下,毫无理智可言的,我几乎是无声地冲过去,搂头一棒子,抡了下去,他没想到我竟动了手,打了他。
这下热闹了。满屋的人都起来了,围住我。特别是狄克,新仇旧恨搞疯了他:“打,打死他,操,他也太狂了。”人们一拥而上。
呀!--我已狂怒攻心,抡着棒子冲杀起来,人们一哄散开了。
“妈的X,都他妈的孬种,谁真有种,就下手。”我嘶声叫骂。
他们没人敢动手,我疯了,红了眼。冲出门口,站在院中高喊:“过来呀,都他妈的一块上吧,谁怕,谁他妈的是姑娘生的。”
没有人敢动了。
更没一个人说话,我一甩棍子,头也不扭地到屋里埋头睡了。
学校的人被惊动了,几乎一会儿的功夫,挤了一院子的人,在被子里忽然听见有人喊:“都干啥啦,回去睡觉都,都干啥啦。”是学校保卫处的人,院里那帮人,见是校里的人都一拥地躲进了屋里各自睡了。我也躺在床上,怎他闭不上眼,刚才学校的人被班长用话挡了回去,此事不了了之,可是我已在这不光荣的战斗,完全地失去了一些东西。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彻底让人恶心了,正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是很可哀的事,我渐渐地尝到了其中的苦涩。
剩下的这半年,我被自己完全搞糟了,我的狂名已遍传校园。
我是个狂人么?
我是个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星期六,晚上九点多了,同学们多数已睡,我照例地死活睡不着,瞪了两眼,眨巴眨巴,思绪纷纷,理不出个头绪,更可恶的是,我下铺的六个人打扑克,杀得兴起,难免嬉笑怒骂,忘我地沸腾起来,我刚培养出的一点儿睡意,被突如其来的高骂式爆笑惊跑了。
“哎,下边几位,能不能小声点儿。”
“我操,我早受够你了,他妈逼。”是狄克的喊叫声,我一听,一骨碌爬起来,一声不响地在爬下床,不料狄克也是蓄意给我弄事,正凑着我的下当,横空地踹了一脚,正中我的腰上,这一下几乎把我踹出去。
这次可不怨我,我脚刚一粘地,便四处寻家伙,我尚未找到棒子,不知谁从后边抱住了我,狄克已冲了过来,我被搂个正着,双手死死被那人抱住,“呼”又一脚,正踹在我的肝子上。
“呀!他妈的逼。”我的眼肯定已是血红了,大叫一声,悲愤而激越,一下子把后边那人摔了过来,却一窜正要扑向狄克,不料又被一个抱住,而狄克踹我两脚后,已是发泄完了,我当时又惊又怒,其实心也凉到极点儿了,没一个人帮我,倒下了偏手,只有郭央极为惶恐地站在我前边,护着我,一边求站在两边的同学说:“还不拉开他们,还不拉开。”
就这样,我硬是被拉住了,没有还手。我疯一般地冲了出去。
此时校园已无一人,我一口气冲到大门外,噗通跪在地上,疼啊,心疼。我竟栽在狄克这种人手里,我当时真恨不得杀了他,这想法,甚至到我几天后的晚上都有冲过去掐死他的冲动,我当时不是害怕,而是不能就这么一下后,便毁了自己的一生。
或许他已淡忘了,几次我跟在他的身后,那种想照其头一砖的想法苦苦折磨了我半年。到了现在,平静了,其实这一切的后果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我最后被别人拉了偏手,抱住腰,无人帮我,自己失去了人心。一意孤行任意妄为的后果,只有一条:就是走投无路,这算是应得的吧。
后来,郭央说:“小暮,当时你冲出去,大家以为是去找人,如果你真是找了人,我当时会跟你对着干的。”
我默然。
我说当我回来的时侯,谁都没睡,我一进屋,他们几乎是紧张地看看我,狄克更是大度地过来给我说:“对不起”。连狄克也出来要跟我尽释前嫌,一夜谁也没睡好,都是我折腾的,然而我是明白的,表面上他们都让了我。只不过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招惹我这么一个疯子呢。我输了,输了人心,输了宽容,输得一无是处。一直到三班解散,分班我进了文科班,即高九五四班。
高一就这么过完了,我一个从不知名的迟到者,以一篇文章起家,逐步为大家知道,信服,再到让大家失望,最后厌烦,我荣辱全受了。生活上如此,学习上进步也很小,最终让侯老师对我也嗤之以鼻,我没能进前30名。
就这样,我的高一算结束了。
四月份的地理会考,我亦是不及格。
6月底考试过后,28号便要放假,由于弟弟今年又要考试,我得留下来陪他。结果几乎是铁定的,他仍然没考上,父亲又一次揣着全部的收入,扣开了校长家的门。
就这样,父亲竭尽全力,算是了确了一桩天大的心愿。
感激父母的话,已被天下人说尽了,我自知再也说不出新意来,我只能这样说父亲,能做到的,他都做了,就算不能做到的,他也竭力尝试了。对于他自己——我可以打包票——他也未必尽过如此大的力。现在近五十岁了,还死力地奔波,只是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惭愧的是我和姐和弟都没有勇气坦然地说:我是你的孩子。
17
我们开学比新生早一个星期。来了首先是分班,自己选择文理,我当然没有选择的余地,老师也没找我,就被划到文科班了。叶含是执意要学文科的,老师被他一口回绝。结果我去报到,新班主任奇怪地看我:“咦,你不是报了理么?”
我当时一怔,马上说:“是,我想报理,可是老侯直接把我写成文了。”
我退了出来,心里极不是味,他说这话无非是因为我捣蛋闻名的缘故,我如果能上理,他就少招一个笨蛋。然而他的话的确伤害了我。不知我有没有冤枉他。
不管有什么不快,我已进入了高九五四的门,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夸张地整了整自己的汗衣、短裤,仰着头,迈进了那个小院子--一个与众不同的场地,因为重理轻文,故校领导决定只设一个文科班,又因为文科生是110个人。楼上装不完,就搬到了实验院内,在校园的南边上,两排破旧的平房,其中三间,改头换面,曰“高九)四”。结果我们一百多号人,如一百多条小鱼装进了这盒罐头,其实我们受这种虐待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学文大部分是学理学不会才出此下策,所以文科生多是全校后查前100名内的选手。这种待遇也算不错了,更何况这地方也真是不错。
很静,虽然后窗临着老师归家的路,偶有说有笑外,倒是再大的声响,况且前面的土地上有两株松树,三株万年青,还有一簇月季花。现在是夏天花开得正艳,红白两色,在这块丑地上,最是上宾了。蜂蝶也偶有往来,这是趣一。松树高约两丈,如一支大伞,夏日消暑兼看点小书,惬意之极,此趣二。实验室的两位管理员中,其中一胖而和善,童性十足者,与弥勒神似,形似。与之相谑,乐意融融,此趣三。后虽闲进一个文科(高四),但他靠边,且向来井河不犯,虽有一个围门,也算修行的佳地。加上三趣俱全,简直是十全之美,夫复何求,大家不禁沾沾自喜。
收拾停当,我们搬了过来。一百多人,挤个水泄不通。我照例是在后边。当天晚上,同学们许是兴奋、炎热的缘故,都主动去闲游了。我已一心向佛,点一支蜡烛,摊开经卷,做苦修行。这里蚁子很多,专门吞噬血肉。不过谁也没有害怕,不一会儿,班里竟陆续地亮起了烛,响起了不断的“啪啪”声,再过一会儿,竟是来了大半,屋里通明起来。
夏天的前夜最是闷热,同学们又一人一个烛火,更如点了炉烤了火一般,汗水泉眼一般汨汨直冒。顺着发尘,噗嗒噗嗒地落下来。衣服也贴着身子,晤得难受,然而全都不顾了。下了晚自习,我又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了门,仰头看时,蒙蒙一片黑,揉揉眼,稍停一下,眼才适应过来,再抬头时,已是琳琅满目了。一天的星。
我一边走一边掏出根烟来,燃了。向寝室踱过去,很舒心很惬意。正走近男生院大门,一拐弯见了手电的光,忙扔了手中的烟,还是迟了。黑暗中,掷去的烟,划了个调皮的弧。刺伤了那人似的,唰地手电筒的光直射过来,完蛋了。
“谁呀?哦,是学生,刚才扔了烟头,名字?班级?”
我只有逢场作戏,胡编一番,本以为没事了,第二天,我刚从饭场回来,正被班主任碰个正着:“哎--哎,你搞啥啦,昨天抽烟,让人逮住啦,还编了个名,人家认识你,你看看你,谁不认识你呀!你以后小心点儿。”
说真的,自从我进高二以来,我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他们似乎并不想改变对我的老印象,特别是学生处那帮人,更是唯恐我不死,一味赶尽杀绝。我既已弃恶从良,只好让他们瞧下去,当着老师的面我掏出了烟,捏把捏把揉成一团,“啪”地摔在地上,说:“我以后再不吸烟。”
老师有点意外,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我进了班后,逐渐发觉这个杂牌的老弱病残编队里面,隐藏着不少矛盾。大家都是学生渣滓,学习不好,自然杂事就多起来。刚被拆散,又被组装,当然觉得不自在。更何况原来四班的班干部,全部到了新四班,为了当班干部,他们开始明争暗斗,有散布谣言的,有巴结老师的,有取悦同学的,我无意于这些竞争,怪我眼贼,被我看出了这些伎俩。
鉴于一年级的教训使我不敢再任性下去,为人处事已经收敛了不少,我必须得拉几个人才能站住脚,我一开始就坐在后边,和那些学习不好的几个打成一片,变成了“好好好”一个,自己既然学习不好,坐在后排,怎么也落个自在。
文科班班主任姓王,教课很死板。同学们意见很大,要找个好点儿的老师当班主任。于是几个学生跑到校长那里反映问题说我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们要好老师!
当时学校重理轻文,可是文科历年来是三中的头牌,重点和名牌全是文科诞生的,所以很快就改善了我们的待遇,两个星期后,换人了,新上任的这个老师是三中的主打教师,历史教得自成一家。此人姓钱名审。
我坐在后排,心不在焉地听这位有点外向的“新官”,关于“三把火”如何放的宣言,其手势夸张,大片茶色近视镜几乎遮了他的一半脸,眼镜片掩着的是一双有点诡秘的眼,这人发音快而短促尖锐,音质含混,一看就知道是个自负的角色。
我抬头看看叶含,他正拿着笔,似乎是用心地听着。狄克支着腮帮子,也是一副专心的样子,我忙学着他的样子,仔细地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