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页:今天出门就碰到她了,风吹着她头发,丝缎般黑亮,玉,她的额头就是玉,这是不会错的;长长的睫毛下如水的眸子,玉立的鼻翼,红润的唇在阳光下闪亮,似含住了一天的阳光……怎么说你呢!你为什么这么美?为什么偏偏是你?真想哭一场,就为了这样痛着,你走了,风摇着衣袂,一股淡淡的香……(凌乱的笔迹)今天我又看见她了。
她……
她是谁啊?我禁不住好奇,再往后翻。
这时郭央吊儿郎当地晃过来,见我在这里,嬉皮笑脸地问我:“小暮,又玩绝食哟,嘿。”
“屁。”我冲郭央说,“郭央同志,你的历史,现在是不是背完了。”
“上册不到两节吧!”他想一想说,仰着他的小巧的脑袋,这表明他在思考,一想事就仰起头,眯着黑豆般的小眼睛,很逗笑。他现在竟然也学习了,整日地捧着本世界史背,成绩倒是颇丰,任你问他什么,总是如挂在嘴边一样,快而准确,这一点儿让我羡慕极了。
“哎,小暮,你说我这么下去,会怎样?”他坐下来,一边闲不住地用手指搓脸上的泥,一边问道:“日他妈,我的数学就是白痴蛋,到现在一拿课本,头就大了,早他妈的加减法都分不清,哎……”
“基础的事也很大,学不会只能先放放,啥时候把历史背完,放下担子,从头开始,可能会有好转。”我了解这些人的苦衷,我也是一样,但我也搞不明白,他们总是认为我好像稍强一点似的,老问我,我也乐得信口开河,总是想当然地充内行。
我们说话的当儿,人们陆续地回来,一路的笑声,碗勺的叮当声,这些情形,始终沾着温馨,留在心里。一想起高中的生活,便听见那种声音,看见那种情形似的。
接下去人陆陆续续来齐了,一边擦了手,一边又坐在位置上,摸着笔,沉了下去。
叶含这阵儿的表现得更是非凡的用功,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完全浸入了学习里,这又是我自愧不如的地方,但是这一切都是假象,他眼神依然迷离,我感到不妙,他依然在内心里做着挣扎,拼命地挣扎着,好像要挣脱一双无所不在的手。
他常常一个人陷入了莫名的黑暗中,上手捧着脑袋,不停地喃喃自语,现在我已多少明白,他心中的确有一个魔鬼,正在吞噬它,而我无能为力。我曾经问他,他说没事。他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是看上某一位姑娘了。他不说,我自然也不问,叶含的学习不可能搞得很好,虽然他是在拼命地学习,其实这不过是一个自我折磨。我的学习也是一团的糟,搞不清头绪。我也想把学习弄好,学习入门是很难的,我放的时间太长了,对功课甚至已有陌生的感觉,学习起来,颇是不顺,但是自从我决心学习时,发现同学们也都憋足了劲儿。
小鬼儿更是一语不发,整天地用手支着头口诵心记、推导演算,一刻也不肯停,他就在我的左边,每看他如此,对我也是一种剌激,更是不敢懈怠,可是总是太难了,政史也记不住,英语也不好记,数学太难,理化早已不摸。心情糟透了。每到此时,就想发火。
心情这个样子,是永远不可能学好的,但是我可以背些东西。简单的记忆可以平复心情,也可以看词典,总之不能让心中的荒草再肆虐下去,渐渐的心已平静不少。
季节的变化对于高中生来说,关系并不太大,冬天是最有利于突进学习的,只是早晨起床简直是每天必受的苦刑。那时起床铃跟催命鬼似的,讨厌的尖叫着,我的四肢却如僵死一般,指挥不动,眼也睁不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催自己,起,起,可是仍不见肉体的动静,便又重新地数数1、2、3下决心等数到10的时候一定要起,就这样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劝自己起床的理由,一边穿穿停停,就算多呆一秒钟,也是很大的享受。
那时感到劳累,最喜欢畅想有一天自由了首先要美美地睡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不过这个想法只是望梅止渴,现在还不是得——快——下床。
我跳下了床,就算胜利了。
明天就是期中考试了,我心里慌,我真真的什么也不会,但一定要考下去,从第一阶开始,总有进步的,最好是让人看清楚我是怎样一阶一阶爬上去的,我几乎是发狠地说,要闯就闯祸,要打就打破。咬住学习,往死里咬。
12
第一场是语文,我自然是不怕的,当我一口气把卷子干了个通透,放下笔揉着酸疼的手抬头环顾时正碰上叶含的眼睛,他也做完了,微微冲我点了下头,做了个“V”的手势,举手,老师尚未做出反应,他已交上卷子,扬长出去了。
老师一直强调高中的考试,不要提前交卷,就是提前做完了,呆也要呆到下场,但是叶含的举动似乎又一次打破老师的告诫,破就破吧,老师无奈似的打开的卷子,顺势看下去,我摇摇头。继续看一遍我的题。
“好!”突然老师叫起来,全场正静行很,他这一声,无异是在晴天爆了个炸雷,全场的魂差点儿的没让他这一个“狮子吼”吓飞,都几乎是一震,齐刷刷抬起头望着老师,老师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抬头看见30个脑袋上六十双眼睛,也觉出了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着:“对不起,对不起,快做题吧,快做吧,叶含的文章不错。”
第二场数学,代数的确有难度,至少对我是这样,好像是高考题。我苦于无从下手,抓耳挠腮,环顾四周,这一次没碰见眼光,只见一个个凝神地皱眉思索的样子,我又低下头去,画坐标,找顶点,作位移,大忙一通。
“铃……铃”下课了,我还有1/3没动,唉,交吧,无奈地站起来往桌上扔了卷子就向外走。
外边已站满了三五成群的同学:
“你的某某题,等于几?”
“你的某某题有没有极限……”
如此一番嘈杂,速离速离,我一阵遁逃,跑个没人的地方,伤心去了,我的狗屎般的数学,哎——结下来的,情况不太妙。叶含只是不说。
第三天下午,考完,陆续地前几门已有消息。结果,语文最高分是叶含137,数学最高分,小鬼儿140,还有……我呢,成绩不怎么样,这我知道,可是叶含现在已是一夜暴富似的,人人听到“叶含”两字时,已有了悚然的感觉,他真的和“魔鬼”很像。我曾经想,叶含的学习已经好了起来。
13
要放寒假了,明天下午。我们巴望着24小时内钟表跑得更快一些。
终于放寒假了,今天下午,心里反而一下子空落落起来。
我站在空空的教室门口发呆,半年的高中生活已经结束了。这一整天,似乎天便这么阴郁着,分不清早晨中午,总是昏昏黄黄的布满了灰尘似的,现在要找太阳的话,是有点费力,下午四点半,哦,那两丈高的天空处的白斑应是太阳了吧。
地上的雪还未完全被我们踏遍,在墙角野僻处,还有洁白的一块块,上边偶然也有几个脚印定是那残酷者不忍一点美的存在,硬是踏了上去吧!
其余的已是狼藉一片,泥水和雪水的混合物。稀巴烂一院子都是,一个一个竭力寻路的行者,无一例外地掂着脚,专心地挑剔地面不平,泥痕无赖,雪下得不是时候。
然而不是全无侥幸的雪,厚厚地压在屋顶上,顽固地固守着自己的洁白和冷艳,只是美得太遥远,太局部,无从更无人欣赏罢了。
娜娜,我们的学习委员临走时递给我一个航空邮件,一看,是个惊喜,半年来的唯一的信,皮相从阿联酋寄来的一张照片,一篇短信,内容无非说些自己的思念,一句对我的劝勉。
他在信中说:“小暮,你是当年我们四人中最聪明的。这是我一贯坚信的,只是希望,你能努力下去。”我报之的是苦笑,特别是叶含的进步,更让我有种失落感。
“暮。”我正呆着,不想身边已站着一个人。
“叶含,什么时候到的,连声音也没有,吓了我一跳,怎么着收拾好了吗?”叶含拥着件羽绒服。但是仍让人一看就能看见他的单薄,他平静地望着我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暮,这些东西有我的日记和文章,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看看,除了你还真不好找读者,心里挺痒痒的。”他几乎是开玩笑似的说。
一说日记和文章,我忽地想起了一件事。
“哎,叶含,你的本子中的神秘的‘她’是谁?”我这个装了近一个月的问题现在是不能再装下去了。
“一个姑娘。”
“屁话。”
“以后你会知道的。”
“故作神秘,打算寒假怎么过?”
“学习,我想我们再次见面时,我的数学已经可以与好手一较高下了,你呢?”叶含一反平常的温和神色,居然有些挑衅地望着我。
我是受不得这种神态和口气的,忽腾腾竟在这一句话中燃起股火来。
“你想考多少分?”我盯着他的眼问。
“不低于105分。”
靠,你的志向够牛叉,够狂野,够坚挺。我哑口无言。
14
叶含走了。他变得狂妄了,他牛逼啊!我一咬牙,走。
姐在一中已等了很久,我远远地看见她,跑了过去,可是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她似乎没有准备走的意思,啥也没拿。
“小暮,你先回去吧,我玩会儿才走。”
我知道,当时心中真的一阵厌倦,余下的她说什么,我几乎没再听,几乎是闭着眼睛,转过身子,逃似的走了。
回到三中,赌气似的坐在行李前,竟然想抽烟,可是现在宿舍,连个鬼都没有,只有我的死样活气地趴在床板上,还有横斜着的不成双的烂皮鞋、袜子、裤头,四散在每一个角落。——一说放假,那当然是一个比一个向家飞的快,况且今天已是农历二十七了,同学们早熬得糊了。
只是我是个低调的人。又有姐扯着,现在只剩了我自己,空荡荡的。一座空城,哪去弄支烟来?我走出门口,就极为写意的站在门前撒了泡尿。
事毕,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在汪汪的尿水上,夸张地照了照自己的形像,也没什么不妥啊。
“有鬼吗?”我一时兴发地叫,心里说不出的自由,刚才的心烦连尿一起撒得干干净净。
“谁在大呼小叫,啊。”我的叫声刚落,不想屋后竟有响应者,听出来是钱非的声音,这小子咋也没走,哦,想起来了,也在这玩呢。
果然,钱非一脸春风地从屋里露了出来,接着后边带出了尾巴,他的马子--秋绢--不过我们都称她为“秋水”。说白了吧,就是觉得她浪。
“哟,天爷,‘望穿秋水’光临鄙处,蓬荜生辉,欢迎,欢迎,有何贵干哪?”我一边夸张地走过去,心里暗自庆幸,天爷,幸亏刚才我没心血来潮玩个裸奔,而只撒了泡小尿,这雌性竟然如此大模大样地进了雄性宿舍区,一代风骚啊。
“小暮,剩你自己啦,我来找郭央的,那家伙拿走了我的VCD机子快一月了,不要,他也不给,他肯定走啦。”钱非一脸失望地说。
钱非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我们班第一名,棒得惊人,可是这家伙却偏是个不爱学习的角色,兴致来了,一阵疯狂,兴致没了喜爱在恋爱场上厮杀,一没事便泡着秋水,满校园里招摇,他常没事可干,一天到晚泡马子。(对了,忘了问你了,马子是什么你知道吗?嘿嘿,马子就是夜壶。古代人都这么说。)他学习好,老师拿他没办法,睁只眼闭只眼。想泡谁就泡谁,棒子一个,坚挺!
和我说了两句,他们拉着手走了。
我呢,可惜没尿了,要不然定然再撒一泡来。
一甩包袱,扛在肩上,走哩——
15
今年的春节,过得别扭。我到家两天了,日子已过到了农历二十九,五口之家偏是少了一个老大,父亲和母亲虽不说,然而谁都能觉出其中的无限压抑来,明天是大年三十了,唉,真恼人。每个人都属于家庭。放假两天了还不回家,除非自己真是傻了,否则不会想不到家里少了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我一边埋怨姐姐的不是,一边瞒着家人去濮阳看看。我也怕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风很大,雪虽已融尽,路面上仍留有一层冰,车走的也慢,到了濮阳已是快中午了。寥落的街头,几乎是空无一人,这个小城几乎就是这样,平日的人在这里做生意,到了年关多数回乡下老家了,店铺一律关着门。天又冷,更显得无比的凄清。
我孤零零地在大街上,心里极不是滋味,我已跑了姐可能去的三个地方,回答的都是:“无。”沿着大街走着,我一心恼怒。
再往里走,人渐渐多了,都是铺在街头的地摊,全是卖对联和鞭炮焰火,一个个都包着嘴脸,夹着身子,在北风里发抖。来来往往的人,只露出眼,一律也是匆匆地来去。
今年的年,出奇的冷淡。
我想,姐又能去哪儿呢,更没处儿问哪?就一阵乱撞。大年的,在大街上,神情几乎是歇斯底里的。不知内情的人,定抱以奇怪的眼光,然而好在这条街里更无一人。
乱叫一通,无人答应,我还是回去吧。
我回到家里,怎么也不想进门,停在外边,怎么跟家人说呢。我从濮阳一直到门口,仍编不出一个姑娘家大年三十仍不回家过年的理由。
怎么办?怎么办?……
我徘徊,徘徊,唉,一咬牙,都反了吧!我愤愤地进了大门,一抬头,嘿——她正坐在门口呢!看见我,便向我问道:“小暮,一天啦,你跑哪去啦。”姐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斜依在墙上,冲我问。
“玩去啦。”我闷吭了一声。
事情总是这样,无聊无趣,然而发生。(我从生活中怎么就得不到乐趣呢?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快乐,没有成功,没有爱情,也没有真正的朋友,可是这都是无关紧要的,更甚的是我竟然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姐也说她想自杀,她总说人是虚伪、浅薄、私利的,她从人情里体味不到美好来。她说感情也这样枯竭了。我也认为是这样的,这些若不是人类的真相,也不会相差太远。但我不认为感情枯竭了,人便要死,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也不是要自杀,而是死在我的心中。真的淡极了,如果是自然的死去我是绝不会有一点恐惧的,但是自杀绝不是勇敢的方式。毫无意义的情况下,勇敢起了作用,这是坚强的定义。坚强,不是为了强大和制胜,真正的坚强,就是这样,本身就是目的也是结果,当然更是动机。这是生命存在下去的理由。动物和植物都坚强地生存了下去,就是生命的本质,有一个东西在运动中产生的力支持着他,生存下去。意志要求坚强更好地持续下去,所以意志是人特有的而物只有坚强。但是我几乎愿意承认一些动物是有意志的,因为在某一方面,他做得比人更好。)这只不过是我的感受,别人当然不知道,别人在感受什么,我也无从得知,所以姐既然不再说话,我就只能说:“去玩了。”
二弟的情况不好,似乎不好已是评价他的必然,不知他对此有何感受。
就这样,一天过去,母亲最是忙得很,张罗春节的吃食,父亲更是买了半头猪,要大开肉戒,一时间,还算颇为兴奋,很快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夜晚,我躺在床上,翻开了叶含的东西,一本诗集,一本日记,一本随笔之类的杂章。
日记:某年某月某日/雨/
我晚上又偷偷跑了出去,我头疼,那个怪东西又来了,他为什么不放过我,他咬我,他藏在我的身体里。我真的疯了。
这些字迹零乱,隐痛在心窝子里,我担心得不错,他的幻觉还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疾病啊?我找一些关于精神方面的书,却还是弄不明白。这个怪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到底能忍受多少不幸呢?叶含。
16
又开学了,假期过得让人厌倦,我趁早地返回了学校,来时父亲和母亲有点舍不得我们。来到学校,才发觉的确来早了,校园哪有半条人影。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只要找到老师要了宿舍的钥匙,收拾了一阵,有点儿累,顺便地钻进被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眼前已是漆黑的一片,透过窗棂,依稀可看见外边有灯光,偶尔也有放炮的响声,气火拉着锐响冲上天空蓦地爆一个山响。想不到今晚上我反而感到了一点儿过年的味道。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9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