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上高中了,父亲背着包裹送我进城,母亲站在村口目送。这个情景千篇一律。
我已记不清这是父亲第几次送我去读书了。
今天,我才明显地感觉到,所谓的“老”来得竟然这么快,这么防不胜防,这么无知无觉。他的鬓发已微染了白霜,黑红的皮肤松弛的脸上,绷紧的嘴角挂着重重的心事。他半拖着脚步一味地向前疾走,从后面看起来,他的步态有些踉跄。我加快了步子,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同他急行,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母亲为了我,整夜睡不着觉,她操心,苦于自己不懂,插不上嘴,只好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袜子、内衣都整齐地叠好,放在包里。一遍又一遍地问少什么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我的全身,拉拉我的衣角,掸掉肩上的土,注意身体,不要熬夜,少吃辣椒……唠唠叨叨地嘱咐着一遍又一遍。其实我这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上学,已不是小孩子,四年前我去镇里读书,她都没有这样担心过我。
我知道我现在很糟糕,像一个傻孩子一般连笑都不会笑。
最后一次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
到三中时,已是中午,学生正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地,父亲吩咐我把包袱放在路边的石椅上。他去了校长办公室。
我独自坐在无比安静的院子,等父亲回来。
又一片黄叶飘落,又有一只鸟儿飞来……我要在这里度过三年时光么?我四处望了一下,杂列的房屋外围,一排粗壮高大的树木,凸凹不平的操场上杂生着青草……没有人,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满头大汗地回来,用手绢擦着汗招呼我跟他一起去办手续。七拐八拐我们来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里,绕过简陋的花圃,敲开办公室的门,一个干瘦的老先生一声不响地接待了我们,看来校长已经打过招呼了。
办好手续,父亲再三谢过,我颇不耐烦早已站在门外。闷不作声的老头子给我弄了张桌子,然后带领着我和父亲找到了我的班主任侯老师。老头儿走了。侯老师不冷不热地把我们让进屋里,进去后我有些不安,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看得出侯老师有点看不起我。像我这种学生的确是不应高看的,平视也不能。跑门子进来,学习定是一团糟。
我呆呆坐在他们面前听父亲和老师说客套话,似乎他们有很多的共同语言。看得出侯老师是个情性中人,父亲最后说:“老师,小暮这孩子爱读书,《史记》、《世说新语》、《资治通鉴》这些书,他几乎都看了几遍了,只是课业荒废了。不过我相信他能成为一个好学生的。”其实看这些东西有什么鸟用,给老师说这些,怕也没什么好处。
侯老师哼哼啊啊,并没说我什么,父亲辞别了老师,向我说了些劝勉的话走了。侯老师恢复了几分热情,他给我安排了宿舍,然后把我带到了班里。我坐在班里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上,像个局外人。就这样我开始了高中第一堂课,大约是政治吧。
我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刚才送父亲时,有风,他夹着已空空的破皮包回去了,刚才父亲掏出的几乎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为了给我换一张门票,他一把扔了进去。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是那么消瘦……也许父亲带走的是一腔子的希望,但我想也许不是,正如鲁迅先生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我如今颓废的样子,萎靡的精神,哪里还能给别人带来一丁点儿的希望呢!我现在无法理解父亲为人父的心情,父亲后来说,他并没有报什么大希望,只是希望我千万别垮下去精神不要崩溃。
是的,我已是一条翻白的衰鱼,被放进河流里,也许是父亲在为了寻找一线生机吧。想起父亲,我便怀着满腔悲哀和羞愧,我觉得我对不起父亲,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噙着一眼的无用的泪水,儿时的种种的不满,如今都成了我清浅的泪渍了,我一个顽劣的孩子哪里懂得比呵护更深挚的爱呢!泪水、泪水,我的无用的泪水,都流到这儿了。
2
一天就这样过去,我始终沉浸在送父亲走时霎那间的伤感中,风抛起的纸片,飞转的落叶,蓬勃的飞尘,慵懒的夕阳,无尽寂寥的长路,模糊的渐去渐远的身影,就这样,心情无限地沉重,始终没有抬眼看一眼别的同学。
下午第四节课一结束,老师的话没有说完,我第一个一步迈了出去,双手插在裤兜里,跚跚地随着风出了校门,在外边逛游,总是不知不觉地流出泪来。不想回学校,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呆。但总归是要回去的。
回到班里,他们已吃过饭了,我随意地坐下,想稍平静下来,可是每个同学都几乎是奇怪地看我,我一抹脸,哦,一脸的泪。忙俯下身去擦了个干净,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吗?高中的学习生活的确不同,也许都感觉大了吧,个个摆出了老成的样子。来了快两天了,我孤独地上课,孤独地吃饭,孤独地走,一直到寂寞不语地上床后凄凄地进入梦乡——温柔的、桔黄的、响着清音的梦乡,秦蓝静静地微笑着等我的赴约。
三天了,尚无人与我谈一句话。晚自习后的同学们显得无比的兴奋,从教室到宿舍一睡,一个个鬼叫般地高歌,一哄而起的阵阵发泄般粗犷的笑声,在夜里都是格外的嘹亮,这是学生的通病(应该是病吧,被整日压抑着的情绪释放)在我们感觉中却是快乐,我像是一个局外人,听他们乱叫,我在淡淡的愁绪里,报予的是微微地一笑。
这几天来,我万分想家,想秦蓝。到了今天我几乎还没有说一句话吧,然而内心里,却无时无刻地不心涛翻滚,时而怔怔地坐在那儿,纠缠我心中的是无穷无尽的思恋,我时常地站在北风里,让它吹。吹吧,风儿,我想南边的家中,秦蓝,此时也应处在这风中,这风定能吹到她身上的,送去我的气息,我的思念,我的一天一地的愁绪。
黄昏,又是黄昏了。我站在北风里,一霎间,惆怅充满了我的心,我的视听,我的呼吸,我不知什么时候特别怕黄昏了,怕阳光逝去后的随之而来的暗夜,暗夜总是有一股子绝望的味道,看不见也辨不明,一味地聚来笼住,那一瞬间,我会滞息,于是每天黄昏时,便蚀心蚀骨地哀伤起来,看着太阳一点一滴地消隐。
夜已经到来,月亮又出现了,秦蓝,你好吗?……这是第四天了,我忍受不了,我一定要回家。心里有个声音不住地鼓动着我,今天是星期四,再等一天!
不行。
再等一天……不行了。
我真的不想呆在这了。我求自己,回家去吧。
就这样我斗争着,心里发毛。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不自觉地走向路边,川流的人群,暮归的行色。回家吧,一定要回家。
我不想了,一招手车子停在面前,坐上出租车,向车站奔去。
到家了,我下了车面前这条坎坷凸凹的土路哟,纤细的刚植的两株正冒着叶子的小杨树。远处的一座破桥的黑影,更远处的树影勾出的村的轮廓,我的家;风一阵阵吹来,碧油油的、黄橙橙的,一道过来,带着一股田野草香,用手拢了一下头发,理一下心情。
进了门,第一眼看见的当然是正在洗菜的母亲,系着围裙,蹲在水井边,一缕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已是满面皱纹的脸,我叫娘,我回来了。母亲闻声抬起头,问我,咋回来啦?我一边向屋走一边说:“我想家就回来了。”
母亲擦着手,跟进屋里,一边又是长长短短问个不停,直到确知我的确没事才罢休,又去洗菜了。一会儿,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屋的我喊,屋里有苹果,快洗了吃吧。也许是母亲的喊声把秦蓝招了出来。
“傻——瓜!”秦兰捂着嘴冲我笑:“你咋回来了?”
我说放了假,她没吭,只是冲我诡秘地一笑,表示不信,没人的时候她悄悄地问我:“你是不是逃回来的!你骗不过我的。”说完便兔子般的跳着跑开了。
父亲当然更明白我是为什么来的,象征性地问了几句,我应付了他几句。吃过饭,父亲说:“你来得正好,现在正缺一老师,听秦蓝说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叫军逢的,家在坝头,你明天跟秦蓝去一趟,看人家愿不愿过来教书。”
那天,天气很好,可是等我们找到军逢的家时,已是下午了,偏军逢又不在家,我们两个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还不见他的影儿,我们留下一字条,经过黄河大堤回家。
路过由濮阳去东明的黄河大桥,我们决定去看看黄河。
又是黄昏。这里的黄昏与别处不同,有股子苍凉古旷的神韵。来到桥上,看见了夕阳,好像突然被提醒,现在是黄昏了。站在桥的中心,暮色下浑黄的河水远远地延伸,与天地结成一片,水面一片镜子,映着火烧的云霞和沉穆的碧天,一直到天边,“长河落日”也就是这样的吧。
呜呜咽咽沉郁的风在掠过桥时,发出沉闷的回旋声响来。我俯在桥栏上,被这种雄浑感染了,两个字在风声中涌上心头:风,破。
也许沉默了太久。
“你看,你看。”秦蓝拉了我一下,我扭过头看见一辆马车套着头小毛驴儿,拉着一对老妇夫,徐徐而来,铃、铃、铃声清越……老头儿执着根鞭,老妇人坐在车帮上。清闲,悠闲,或者更慢一些。
嗒、嗒、嗒……铃、铃、铃……
我发呆了,她小声地说:“小暮,你在想什么?你……总是这样,总好像一个人,别人都是风景,只有你不是……你在听我说话吗?”
……
“小暮,你看看,我就知道你没听我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我在听,只是不想说话。
“你想睡着了,醒不过来了。小暮,小暮,你应该对着镜子给自己笑一个,对自己说,今天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快乐!”
我仍然不说话。唉!她叹了口气。
我们到家时天已大黑了。
3
第二天,我回濮阳,有些淡淡地失望,为什么?说不清,父亲也不吭声,只是说,别再瞎跑了。
秦蓝送我出了村口,冲我摇了摇手说:“再见!”我一反常态,不再笑了,那本是我心头的阳光,却凝固了。
没有想到,一进班,我得了个极意外的惊喜。在我的桌子旁边添了一张新桌子,现在正伏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叶含?
“叶含。”我几乎是大叫出来的,就是他。
果然是,他几乎被吓了一跳,猛一扭头,哇地一声,跳了起来,“小暮。”
“怎么会是你?”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互相问道。是的,是这张脸,白晰的脸上一双雾朦朦的笼着一层哀愁的眼。
“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曾与我联系了。”我追问了一句。
叶含一扭头:“快别说这事了,一言难尽。”
不说就不说,他在你最难过的时候出现了。他神秘得像个影子。
天已快黑了。我还是同样经历了黄昏的侵蚀后,心里一阵酸楚,还是和往常一样,酸楚转成了浮躁,我开始坐立不安,叶含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怕黄昏?”
是,我怕。
你知道害怕黄昏是种什么感受吗?就好像自己的心被放进了一个黑暗潮湿的下水道里,天下无人,你的心被慢慢腐蚀。孤独钻进你的骨头里,让你变得很大很大,无所适从,坐立不安。你想喊,想哭,想咆哮,想躲起来,想闭上眼睛,但都不能够,你没有泪水,没有安全感,没有力气。那一刻,难以忍受。
天已经黑了。我又陷入忧愁,情感弥漫着轻轻淡淡的痛,郁结开始溶化,灵台一片清明,我喜欢这种感觉,能感到自己清清凉凉地活着。时光如流水,流逝;时光的脚步声在心里回响;记忆是岁月的履痕;在一个又一个孤寂的黑夜里独坐,竟然还是如此伤感。迷则众生。泪影里收拾自己的内心时,才发现内心之城,已是一座空虚之城。有泪水的心里长出了荒草,每一次在孤寂中醒来,荒草便跟着寂寞疯长;没泪水的心里渐已退化成了沙漠,所谓的孤独怎么去忍受呢?寂寞啊!寂寞啊!寂寞的人,谁没有一个独坐的暗夜呢?
我的作为,我的爱情,我的事业,到如今都是什么质地的,小小年纪,一伸手,我挽住的也只是个虚无的梦影。读书,怎么读书呢?爱谁?怎么爱?我想成为英雄,我想透透气,我想不学而知,我想天生牛逼,我想人生自由。我想骂人,想不讲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这些大孩子的心事。为什么总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也付出了,怎么还没有得到,得到的为什么如此的不足?——这都是我们的理解,很认真的理解,我们自己的道理,以为是真理。如果谁对我们的真理笑或惊讶,便是不“理解”我们,我们有自己的语言和理解。“万岁”只在同伴中产生。我们都是自以为是的,也许是因为无知。我们不确切地积累着生活,成败,得失,除了“我”这一个字以外,我们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坚持了。
因为,又有这样一场事发生,出卖,出卖善心,真诚,信任,也出卖最后的一点爱情。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她,他们都不能坚守初衷。父亲打着小算盘,秦蓝盘算着怎样嫁人,而父亲所谓的好朋友根本就不信任他。
4
再一次回家,已是两个星期后,心中的思念已如滋生的青草,为了能见到秦蓝,我兜了个大圈从庆祖镇下车,虽然这样我要多走十几里的路才能到家,但是能碰到家的秦蓝,也算值得。下车后,我走了约五里路,果然碰到了回家的秦蓝,远远地她看见了我,脸上堆着笑容,只是没有惊讶。简单地聊了几句,她便告辞了,我不会说什么,虽然很失望,我没有得到我希望的东西,余下的路我是走得很乏味。
到了家里,父亲自然是高兴地张罗菜去了。吃过饭像往常一样父亲和我分坐在堂上说些闲话。母亲倚着凳子,坐在我们旁边,一边忙着她的小活,一边听我们说话。
“你付叔想撮合秦蓝跟权。你以为如何?”父亲故意问我。我并不觉得不高兴。
于是我就问父亲,秦蓝知不知道这事,其实秦蓝当然是知道这事的,因为父亲早对她说过。她当时没有表示什么。这也许是一个女孩子的精细处。付叔家做小生意,并且他的父亲也遗了笔财富给他,自然这种人家在村里是让人羡慕的。何况权也是不难看的小伙子。能撮合成他们,自然是桩好事,农村姑娘的愿望也就是找这么个归宿。
果然秦蓝答应了这桩事,并与权交往得很顺利。既然是这样,我亦认为没什么不可。我从这段单恋的过程中,只不过是为自己造了个想像的化身。这算是自欺欺人,伤害自然还谈不上。但现实中的秦蓝的确让我失望。一如污染了我的幻梦一样。如今手中心里,只是因为失去幻觉而有股粗糙干涸的感觉,很淡很淡,几乎感觉不到。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回去了。我始终不能摆脱那种失落感。高中的学习强度很大,学习对一个刚复活还在心神不定的人来说,无疑会令他非常头痛。一切正当的压力,对我都是超重的担子,我疲惫,从心里涌出的疲惫。我总觉得,在学校里我只是一个落魄的旁观者,他们肯定都忽视了我这个人。
我不想进入他们的圈子里,回到学校第二天找了个理由,卷起铺盖搬到三里外的婶子家,一间只能放一张床的小房子里。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骑着婶子那辆顶破的自行车,呼啦呼啦地向学校一阵猛冲,晚上,下晚自习后,又骑着那车,呼啦呼啦,倦倦地归来。
每次揭开被窝就会看到被窝里面放好了一个暖水瓶子。洗好的衣服叠放在床头。当时寂苦的心里,这是多么和煦的春风啊!偶尔,小妹也会悄悄地猫进来,抱着我的头,就是一阵闹,好哄歹哄,才不情愿地撅着小嘴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