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1]
2008年的3月,成都的气温好像要高于往年,阳光终于毫不吝惜地赐予了这个阴沉了一个冬天的城市,一切开始鲜亮起来。从乡郊野外到城市的街头巷尾,从粉的、白的、黄的……花朵到街道上那些鲜亮的脸庞、鲜亮的女人。
女人,这里特指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女人在成都不能称之为女人,她们有着特定的称呼:粉子。粉子不是贬义词,而是对生活在成都的女性的尊称,对漂亮女人的赞美依次可以为:粉子、很粉、巨粉。所以,“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一方面说的是到了春天,女人们就开始花枝招展,用亮丽的色彩点缀着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另一方面说的是到了春天,人心就不安分起来,开始发情,忙于谈恋爱耍朋友,这个城市的春天也就多了一份暧昧的味道。
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末,成都就流行一句“名言”:“三步一个林青霞,五步一个张曼玉。”后来,等林青霞、张曼玉都老了,她们就被李宇春、张靓颖这些新秀所代替,再到今天,满街道的粉子们都像是从网络视频上走下来的网红,引领着不同的时尚潮流。
顶着大太阳的马忠政早已没有了看粉子的心情,他现在正被自己带的粉子——老妞儿(老婆)折腾得狼狈不堪。
从城西一家汽车经销商的4S店里出来,马忠政已经走得两个小腿肚发紧、发疼,脚后跟摩擦在地上也是“刺啦刺啦”地响,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早已没有了来时的那份轻快。
最初每到一家4S店,马忠政最感兴趣的不是那些闪耀着尊贵气质和金属光泽的汽车,而是穿着干练而性感的女销售员们。
“先生,您喝点儿什么?有茶、咖啡、可乐,冰的还是热的?旁边还有小糕点和水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端过来。”在亲切的问候语中,坐在贵宾休息区的马忠政感觉自己是在享受着飞机上头等舱的待遇。但走了两三家4S店后,疲倦的马忠政已经没有耐心再看那些粉子了,还没等人家走近就赶忙摆手说:“我们看车,看车。”
亏得李敏还穿着一双高跟鞋,还一直是兴致盎然的样子,走了这家串那家,然后一辆汽车一辆汽车地试驾。但李敏不是抱怨这个两厢车的后备厢太小,放不下孩子的婴儿车;就是嫌弃那个三厢的太窄、太矮,一家人出去坐着太挤,更放不下人高马大的老公。终于有一辆中意的了,但一问价格,李敏两口子只有吐舌头的份儿——远远超出他们的预算。
“你看嘛,坐在空调车里多安逸,要不然在外面晒得‘雀黑’。”抓着方向盘的李敏是恨不得立马开回去一辆,两眼放光地嘟囔着。
踌躇许久,马忠政还是不敢贸然下单:同样一辆车的价格差异实在太大了,普通版、豪华版、奢享版,动不动价格就差好几万。他想着还是先回去查查资料再咨询一下朋友,看看能不能找懂行的人指点一下,再找个熟人多谈一点儿折扣。马忠政拉着李敏说,咱俩先回去再商量一下。刚才还很热情的女导购员一听他这话,立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冷淡起来,两口子喊半天倒水也不见她有动静,似乎在讥笑这两口子是来“吃欺头”(占小便宜)的。
回城时,马忠政和李敏夹在一片花花绿绿的裙裾当中,好不容易才挤上了公交车。虽然是空调车,但按照公交公司的规定还没有到开空调的时间,因此车里是热浪滚滚,居然比外面还要热。两人一上车,就被淹没在汽车的轰鸣声和人声鼎沸之中了。
抓着扶杆,马忠政理了理被挤得歪歪扭扭的领带,抚平了西服上的皱褶,才喘了口气。
李敏虽然心里也不高兴,但仍然是抑制不住地兴奋,她用婉转的成都话说:“看嘛,多挤嘛,早就该买个车了,你说买雪佛兰的好哪,还是标致车好哪,还是中华车好哪?”说着话,额头上的汗水就流了下来,让她脸上的粉底都出现了几个弯弯的小道,眼影也凌乱了起来。
“是该买车了。”马忠政小声嘀咕着,以后带着小孩出行也方便点儿,但房子还没有解决啊,住在丈母娘家里总不是个事儿,用大记者黑皮的话说:“一个大男人寄居在丈母娘家里,算是个啥事。”
“你说买哪款车子呢?”李敏使劲儿戳着马忠政的腰问,“国产的我不买哈,再‘撇’(差劲儿)也得整个中外合资的车。”她边说话,边悄悄脱下高跟鞋,把脚垫在老公的脚背上——跑了一天,她脚后跟都磨出了水疱,这会儿停下来才感觉到疼。
马忠政一低头,倒是被李敏的脸给逗笑了,赶紧让她拿出镜子瞅瞅自己的形象:“我们家怎么多了个熊猫啊?”
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脸,李敏“呀”了一声,靠着老公宽厚的身子,她从提包里取出粉底开始补妆。拍啊、描啊,又重新涂了口红,虽一直在照镜子,但李敏还是不放心地一再让马忠政认真地看她补的妆,还一直问,要的不,要的不?马忠政大概瞅了一眼就说,好好好,漂亮得很,和杨玉环一样。李敏这才收了化妆盒,却嗔怪地对老公说:“你的意思就是嫌弃我胖了哇,嫌弃我了?有想法你就说嘛,我给你把位子腾出来哈。”
女人就是这样,成都的女人更是如此,你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会借题发挥,或者是莫名其妙地生气。比如吃个饭,你问她吃啥子,她说随便;你说吃火锅吗?她说太燥热了,脸上要长米米(疙瘩);你说吃中餐,她就说味道好淡嘛,有啥子吃头;你说那就回去随便下碗面吃,她就说你真的随便打发我啊,你肯定不爱我了。这脾气怪得让人捉摸不透,尤其最后动不动就要上升到“你不爱我了”的高度。但是男人们还是喜欢惯着他们的“粉子”,下班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菜市场,打电话问自己的婆娘想吃啥子,一边打电话一边是满脸的得意之色。
李敏虽然初为人母,但是一向爱美的她担心自己生孩子后身材会走样,才喂了孩子一个多月奶就不想喂了,她妈好说歹说才继续喂着,却约定时间说不超过五个月。但微胖的李敏比起少女时代更多了一份女人的风韵,这一点让马忠政的心里很是得意。
面对李敏这样的诘问,马忠政只能说:“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不过这似乎已经成为成都男人标配的口头禅了。
马忠政心想看了那么多辆车,也有中意的。不管是合资的,还是国产的,基本上办下来也就在10万元左右,这是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但一想到房子,一想到丈母娘那颇有抱怨的言语,马忠政就不得不打小九九了。
虽然大学毕业已经快七年了,而且两口子都有着不错的收入,但买房的计划一直搁置着。前两年他们结婚的时候,从成都东郊一家老国企提前退休的丈母娘说,我也单身,就一个女儿,以后还要靠你们养老,干脆我把现在住的老房子卖了,再添上我的养老金,在地段好的地方买套大一点儿的新房子,然后让马忠政出装修和买家具的钱,这样你们两口子以后有小孩儿我也好帮着照看。马忠政一想,也成啊,反正结婚后就是一家人了,他就把自己积攒的10万元拿了出来,用这钱装修了房子和购买了全套家具、家电,还筹办了婚礼。
但实际上,他丈母娘那套不到50平方米的房子也根本卖不了多少钱,就算把养老金加起来,还是不够要付的房钱。从2003年年底开始,成都的房价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往上蹿,以二环边上的房子为例,那时一平方米不到2000元,三年时间就已经翻了一番还多。因为老人不愿意贷款,李敏和马忠政商量后,两口子又拿出了5万元给老人来了个一次性付款,买下了现在这套不到100平方米套三的房子。虽然说最后选择的仍然是二手房,但是面积大了,刚好满足现在家里的居住要求。
马忠政后来把这事讲给大学同学黑皮听,做记者的黑皮第一反应就是很敏感地问:那房子产权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你的,还是你老婆的?
马忠政说写的丈母娘啊。
黑皮立马吐出一个口头禅:卵事!意思是这事情处理得很窝囊。
黑皮给马忠政分析说:你看嘛,即使你给房子里面贴上金子,但产权不是你的,也不是你老婆的。换句话说,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和李敏以后分手了,你连分割房产的权利都没有,那你投资的15万元是不是就打水漂儿了?
听到这番话,马忠政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一家人嘛,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但早年离异的丈母娘把自己在家里的房主身份摆得很正,似乎女儿、女婿都是寄居在她家里的,动不动就发脾气。有一次马忠政的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到成都来旅游,临时在他们家里借宿了一晚,结果丈母娘就不高兴了,把脸拉得驴长,说这是她的房子,怎么都成宾馆了。这让马忠政大为头疼,从此就不再带任何朋友来家里做客。
对于马忠政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凤凰男”来说,知道家里基本支援不上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只能看着成都的房价在这两年“噌噌”地往上蹿。就说原来丈母娘买的房子吧,在城南也算是好地段了,两年前买的时候一平方米才4000元钱,现在已经涨到7000多元了。这让马忠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着买房子的钱老在缩水,以前可以买个客厅,现在连个厕所都买不到了。尤其在去年冬天有了孩子后,马忠政手就捏得更紧了,一分钱都不敢乱花,要不然一不小心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没有了。
“买房子还是买车?”马忠政想着还是应该请教一下黑皮。
没等李敏的妆补完,马忠政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黑皮打来的,这家伙还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刚想起曹操,曹操就到了。
“马书记,出来喝茶噻,太阳难得这么巴适(舒服)。”黑皮操着并不流利的成都话懒散地说着。没等马忠政吭声,就又说会在老南门河边的茶馆里等他,有事情要商量。另外还喊了张力和杜鹃过来,顺便搓一把(麻将)。
黑皮是马忠政的室友,上大学的时候整天忙于“耍朋友”和写文字,这两样东西在黑皮看来是相辅相成的:只有“耍朋友”才能耍来灵感,也只有写文字才可以广撒网多认识那些“成都粉子”。在这样的“精神”指导下,黑皮倒真在周边几个高校里甚至包括旁边的一所卫生职业学校里同时“耍”了几个女朋友,活动的平台就是黑皮组织的所谓“蓉城高校文学社团联盟”,挂在一本在本地已经没落的文学杂志底下,黑皮任秘书长,到处打着联盟和杂志社的旗号进行串联,骗吃骗喝,结识众多的文学女青年。
那会儿网络才刚开始普及,马云还在忙着他的中国黄页,由千万个女人支撑的淘宝网连个雏形都没有出现;腾讯的QQ在线推广还没有多久,马化腾日子过得艰难,甚至一度想把QQ卖掉。那时候网速极慢,打开个网页都得等半天;BP机在高校大学生群体里仍然是奢侈品,买个摩托罗拉一定要高调地挂在皮带上,逢人就留个传呼号,说“有事呼我啊”!
尤其对大学生们而言,能够在学校外面花5元钱上一个小时的网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且大多数人都是上网学习聊QQ,然后热衷于见网友。还好那会儿基本上都是以大学生为主体,社会青年参与不多,也没有现在见个女网友就会被骗到酒吧里狠宰几大千元那么复杂。QQ当初的魅力甚至神秘感就在于此,给大学生们迅速扩大了交际圈子,加上动不动聊散文诗歌还有一定的市场,所以才给了黑皮这样的人更多的机会,让他们可以在校园里“玩”得风生水起。
由此,一方面因为黑皮长得黑,另一方面也因为黑皮的脸皮确实“黑”,所以被寝室里的人忘了原名秦奋,而冠以“黑皮”为号。现在,黑皮已经是《蓉城都市报》的首席记者,相当于一个部门主任了。按照体制内的划分,应该算副处级。于是一帮同学常拿这事笑黑皮,说你早都不是处了,还副处个×啊,你完全是装处啊!
马忠政却是另外一路人。家在内蒙古包头市郊县农村的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个大学,来成都上学的时候,父母都不知道成都在哪里。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筹借了2000元钱,父亲对马忠政说:“娃呀,只有这么多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大大(爸爸)没有能耐啊!”于是马忠政扛着父亲亲手做的一个大木箱子来到成都,把学杂费交完就所剩无几了,剩下的日子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上大一的时候,一天晚上他发现很多同学下晚自习后,在课桌上或抽屉里都留着当天的报纸——不仅多而且报纸普遍很厚——这是学生为了在上课或者自习的时候解闷用的。马忠政就动了心眼儿,等晚上教室里的学生基本走完的时候,他就夹着一个编织袋,在各个楼层里跑着收集废报纸,再悄悄积攒起来卖钱,一个月下来收获也不小,一两百元钱省吃俭用竟然够生活费了。
如此过了一年,有天晚上马忠政到一个教室里捡报纸,打开灯却发现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接吻,他忙关了灯。他想着那男的看着怎么有点儿面熟,于是又打开灯一看竟然是黑皮。
“你们继续,就当我没有来过。”马忠政说完,再次关了灯打算离开。
这在马忠政看来已经习以为常。平时黑皮身边的女孩子都是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这比黑皮换衣服的频率可高多了——黑皮的衣服一般买可以两面穿的,一面脏了就翻过来穿另外一面。喜欢踢足球的黑皮穿袜子更是浪费,所以他一买就是一打,一双双换着穿,但他从来不洗,等前头穿过的袜子塞在床底下有个把星期了,再拉出来轮换着穿一次,如此能延续一个学期。最神奇的事情是,有一年暑假结束回来,黑皮发现丢弃在床底下的袜子上面居然长出了一个小蘑菇,或许是因为成都太过潮湿。这一发现让黑皮名声大噪,架不住大家起哄,他开始自己洗起了袜子。但没过多久,黑皮就经常用塑料袋装了脏袜子送到外校的某个女朋友处,被洗得干干净净后,再拿回来在寝室里炫耀。
黑皮因看到马忠政怀里揣着大捆的废报纸而错愕不已,他过去拉开灯盯着马忠政不说话。这让马忠政窘迫起来,半天才支吾着说:“捡……捡了卖点儿零花钱。”
这时候黑皮才明白为什么马忠政老是等熄灯了才回来,而且有时候全身还臭烘烘的,窸窸窣窣整理半天才会上床。
后来黑皮和马忠政私下深聊过一次,但黑皮没有遵守为马忠政保密的要求,而是写了一篇稿子——“捡废纸上大学的有为青年——记管理学院市场营销专业学生马忠政”。他用极朴实而洋溢着热情的语言,记录了马忠政的事迹,并在校报上投稿发表。这篇报道引起学院和学校领导的重视,加上马忠政本身就热衷于参加学校和学院组织的各种活动,干起活儿来舍得跑路,舍得下力气,很快他就被确定为学校“自强不息的大学生标兵”,每个月给予一定的贫困补贴。这让马忠政很是尴尬,但也让他在学生干部的道路上一路绿灯。等到了大三上学期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校学生会主席,这也为马忠政后来留校工作并进入校团委打下了基础。因此,黑皮在马忠政面前极有威信:是我发现了一颗政治明星。
马忠政此刻正想着让黑皮帮自己参谋一下,虽然黑皮平时随便嘻哈惯了,但关键时候闪亮的点子还是挺多的。于是马忠政应承下来,说自己马上就赶过去,然后他就让李敏先回家看孩子。
“就许你出去耍,让我回去看孩子?”李敏极不情愿地嘟囔着。
“我要有奶我就回去看娃娃了嘛!”马忠政的声音有点儿高,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孩儿听见了,就捂着嘴笑了起来。马忠政一低头,便看到了那一对颤抖不已、半掩着的乳房,一条乳沟被深深地勾勒出来,尤其是左侧乳房上面还绘了一朵玫瑰,丰满的乳房将花朵衬托得娇艳欲滴,随着公交车的抖动一颤一颤地涌动着,让人看得浮想联翩。
“哪个能给孕妇让个座位吗?”售票员在前面喊着。
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坐在黄色凳子上的丰乳妹妹更是将头扭向窗外,假装没有听到的样子。马忠政顿时有了一种厌恶感,想喊她起来让座。
没等马忠政开口,售票员又喊:“哪个美女、帅哥能给这位孕妇让个座位吗?”一时车厢里响起好几个声音:“哎,到这儿来坐嘛!”
马忠政往前面一看,竟然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也站了起来,硬要让孕妇坐她的座位。这让马忠政心里一阵窃笑:怎么回事啊?一喊美女、帅哥都答应。最后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给孕妇让了座,孕妇忙说,谢谢帅哥,谢谢帅哥。
末了,马忠政戳着李敏的腰,笑着说:“美女,下车了!美女,回去看娃娃了!”
注释
[1]该句诗作者为成都诗人张新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