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5月。一场春雨一场暖,成都的春天总是来去匆忙。每每晚上下过雨之后,第二天的成都就难得的晴空万里,远处的龙泉山黝黑的线条便浮现在卧室飘窗勾勒出的画框里。运气好的话,从客厅的阳台处则可以看到壮美的西岭雪山。但天气毕竟热了起来,一热起来,人的心就容易发慌,尤其是在5月。
日子只有堆积起来,于秋子才感觉到时间过得真是快,才不容易发慌。而这九年半的时间,3000多个日子,却是她一天一天“扛”过来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开始觉得累,扛着扛着也就习惯了,习惯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于秋子正站在厨房里择菜,有儿子爱吃的蒜薹、豌豆,也有婆婆喜欢吃的洋葱、黄瓜。婆婆是西安人,一到夏天就离不开黄瓜、洋葱、西红柿这些蔬菜,而且基本都是凉拌。她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于秋子还是不能适应婆婆的口味,但细心的她还是每天换着花样给婆婆做各种各样的凉拌菜,用婆婆的话说凉拌菜的辣椒油一定要旺,拌菜的醋一定要酸。
婆婆这会儿去接秦醒了,秦醒已经快九岁了,正在上小学四年级。半大的小伙子能吃能喝,又爱运动,现在已经长到跟于秋子的肩膀一般齐了。婆婆总是逢人就夸孙子长得好:“‘家里有苗不愁长’,看我们北方人的基因多么强大。” 本来在西安某局做局长的婆婆为了儿子秦奋和孙子秦醒,早早地就办了内退,这几年和于秋子一起生活倒也是相当融洽,婆媳俩几乎没有红过脸,这让院子里很多关系紧张的婆媳很是羡慕。
“砰”的一声门开了,接着就是“啪啪啪”的声音,不用猜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还一边拍着篮球。
“妈,我热死了,热死了。”秦醒把书包一丢,就跑进厨房打开冰箱,从冷冻室里拿出一根老冰棍儿吃了起来。
“这孩子!”作为秦醒的奶奶,她一边帮孙子捡起足有十来斤重的书包,一边心疼地喊,“别吃冰棍儿啊,先喝点儿凉白开,要不然肚子会疼。”
秦醒才不管这些,一蹦三跳地跑进妈妈的卧室,打开了桌子上的迷你音箱,汪峰的《一起摇摆》便随着高亢的电吉他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给我你的手和你的腰肢
让我们融化在这节奏里
不要在意昨日的忧伤片段
不要理会那些未曾兑现的承诺
让我们一起摇摆一起摇摆
忘记所有伤痛来一起摇摆
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
所以此刻让我们尽情地一起摇摆
……
“声音太大了,不要吵着爸爸!”于秋子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进卧室把声音关小,给儿子说,“你给爸爸朗诵一首诗歌吧。”
此时的秦奋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这样的安静、这样的睡姿,他已经保持了九年半的时间,那时候秦醒还在于秋子的肚子里。这么多年,秦奋曾醒来过几次,但都是迷糊的状态,几分钟后他便又回到了安静之中。
于秋子就是伴着这样的安静,和秦奋安静地生活了九年半。一开始她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生活,不知道这个被医学判定为“植物人”的男人需要多久才能醒来。于秋子不敢回忆那天当余震发生后,滚石落下来,秦奋将她推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于秋子得救了,而秦奋却倒下来直到现在也未能苏醒。他们相识在十年前的“5·12”汶川大地震中,相爱于抗震救灾时,出事故也是两人为灾区学生献爱心的路上。但是当过去的一切又历历在目时,于秋子很多时候会陷入一种绝望中,甚至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后来每一次孩子活跃的胎动,又将于秋子的母性激发了出来,虽然秦奋躺着,但另外一个生命却是如此真实和鲜活。而这个新生命,是他们两个人爱的结晶。虽然至今秦奋都还不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但他却是秦醒生物学上的父亲。
看着秦醒在婆婆和自己的照顾下,一路成长起来,虽然岁月已经在于秋子曾经圆润的脸庞上刻上了鱼尾纹和印记,但她的心里却有着莫大的满足感。秦奋也被她和婆婆照顾得很好,肌肉没有出现一点儿萎缩,仿佛站起来就可以像当初那样出去踢足球;胡子、头发都被于秋子打理得很是整齐,脸色红润,连皱纹都没有。也难怪秦奋的同学马忠政、张力一来,就揪着秦奋的脸说:“这哪里是当初的黑皮(秦奋的外号)啊,都已经成红皮了!”然后拿秦奋当道具玩各种自拍,拍完了却又黯然删除,不留任何底片。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两个人/两个人才像生活/相亲,相爱/分享每一份喜悦/分担每一份痛苦/因为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才能把日子过成日子。”
房间里响起儿子读诗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却充满了感情。不知道哪天儿子将秦奋的一个日记本翻了出来,里面就有这首秦奋写给自己的诗。于秋子想了想,应该是秦奋向她求婚那天写的。这么多年,她已经快要忘记当初的浪漫了,那时候秦奋把自己打扮成灰太狼,扯着旗子向她求婚。而现在,儿子早已将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看腻了,整天和同学们聊的都是穿越剧之类的。
“妈妈,奶奶,快看,爸爸醒了!”儿子突然在屋子里兴奋地大喊起来。
正在洗碗的于秋子心里一震,手里的碗滑下去,“啪”的一声就摔碎了。她顾不得这些,跌跌撞撞跑进卧室去看躺在床上的秦奋。
微微睁开眼睛的秦奋被傍晚并不强烈的光线照射着,完全睁开眼依旧有些困难,但秦奋的手指却在微微地动弹,不知道要指向哪里,嘴里小声地嘟囔着:“秋子,秋子,快……快跑……跑!”
“秦奋!”于秋子半跪下来,将秦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是秋子,我是秋子!秦奋,你醒醒!”
于秋子一声声呼喊着秦奋,怕他又像以前那样安静地睡过去。
“奶奶,快来看!爸爸醒了!”秦醒见奶奶没有过来,就跑进奶奶的房间拽着奶奶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儿子,儿子,妈在呢,妈在呢!”老人颤抖着双手,捧着秦奋的脸庞流出眼泪来。
眼前的一切,对秦奋来说是多么陌生啊。这个曾经担任《蓉城都市报》首席记者的小伙子,一躺就是九年半,从三十而立的年纪转眼进入了四十岁的不惑之年。他在微弱的光里,辨识着眼前的这三个人:秋子,好像是秋子,那天他眼看一块石头就要滚落下来砸到秋子,是他一把将秋子推开,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老人是谁?还有这个兴奋的小伙子又是谁?秦奋感觉脑子像要炸了一样,越想越是头疼,他又微微闭上了眼睛。
“秦奋,你醒醒,你醒醒啊!”于秋子已经是哀求的哭腔,秦奋这一闭眼,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再醒过来。
迷糊了一会儿,秦奋终于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用手指轻轻地推动着于秋子,脸上露出了和年轻时候一样的笑容。
“秦奋,你终于醒过来了。”于秋子抚摩着秦奋的脸庞,又是哭又是笑地,指着婆婆说,“这是妈妈。”又拉过秦醒,把秦醒的小手放在他的手里说,“这是儿子,咱们儿子,秦醒,咱们的儿子。”
“儿子,儿子……”秦奋嘴里重复着这个复杂的词语,一时不知道怎么理解儿子的定义。
“爸爸,你是我的爸爸。”秦醒看着醒来的爸爸,有些腼腆起来。自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爸爸醒来,爸爸也从来没有说过话,更没有笑过。有时候他觉得爸爸还不如他的那些玩具,至少玩具可以陪他一起玩。每当听同学说起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时候,秦醒都会黯然神伤,一开始忧伤自己的爸爸不知道多久才能醒过来,后来懂事了就忧伤自己的妈妈,妈妈怎么那么辛苦、那么艰难。
“好了,好了,我儿子醒了就好了,一切咱们重新开始!”秦奋妈擦了眼泪,说孙子也饿了,让于秋子赶快去做饭,自己也去给还在老家的老伴儿报个喜,让老伴儿尽快赶过来看看儿子。
“让我们一起摇摆一起摇摆,忘记所有伤痛来一起摇摆。”桌子上的迷你音箱里依旧重复播放着歌曲——《一起摇摆》,摇滚的节奏飘进秦奋的耳朵里,他似乎被唤醒了记忆,眼睛放着亮光,手指也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床铺。
等一家人吃完晚饭,迷糊了一阵的秦奋闻到饭香味,不住地咂着嘴,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说秦奋也太馋了。但是刚刚苏醒的秦奋还不能完全咀嚼,于秋子只能把食物像往常一样榨成汁喂给他,他居然还喝了一些稀饭。
晚上,于秋子给马忠政和张力打了电话,说黑皮今天终于醒过来了,但是还无法认识身边的人和物,他们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看看。两人在电话里听到后都兴奋地嗷嗷叫,如果不是晚上不方便,他们肯定立马就赶过来了。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两人一大早就买了鲜花、水果,赶去了于秋子的家里。马忠政带着自己已经十岁的儿子马浩天,这家伙继承了内蒙古人的优良基因,居然比秦醒还要高三四厘米,已经长到一米六左右了。两人一见面就钻进房间里叽里咕噜,拿着iPad看这个看那个。张力则带着爱人杜鹃和三岁的女儿丫丫。他的生意近几年越做越大,但是人也越来越低调。
“黑皮,是我们!我是马忠政,这是张力,这是鹃子!”马忠政摇着黑皮的手,眼里是兴奋的泪水。
“马……马忠政、张力、鹃……子?”秦奋在脑子里努力地搜索着,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很迷茫的神情。
马忠政对于秋子说,黑皮看样子已经恢复得不错了,这个慢慢来,咱们不能着急,只要醒了,一切就能从头开始。
于秋子感动地说,也就是你们这几个他的同学这么多年来一直给这个家里忙前忙后地帮衬着,要不然我们娘儿仨真的撑不到今天。末了,于秋子问马忠政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单身,家里也没有个女人照顾;又拉着杜鹃的手说妹子保养得真好,你们两口子多久要个老二啊,现在国家政策都放开了。张力忙摆手说,一个丫丫就足够了,今年下半年丫丫就要上幼儿园了,我们俩也能轻松一下了。
马忠政虽然还是学校里的团委书记,但是已经从副处级提成了正处级,这在学校里已经是碰到“天花板”了,再往上走几乎没有什么空间和机会了。只是离婚后的马忠政至今单身,虽然同学啊、同事啊前几年不停地给他张罗,但是马忠政的心里对婚姻一直有着一种畏惧,畏惧无休止的争吵,畏惧鸡毛蒜皮的矛盾,畏惧婆媳之间的争斗。于是,在马忠政不断地婉拒之后,这些“张罗”在这两年也终于日渐消停,他也一个人过日子过惯了。
儿子马浩天起初跟着他妈妈李敏生活,后来李敏再婚又生了一个孩子,马忠政担心儿子在别人家受委屈,就和李敏商量还是让儿子和自己生活。于是,马忠政父子俩还是住在当年他们离婚前买的房子里。马忠政让老妈过来照顾儿子,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马浩天这家伙在奶奶的照顾下,越吃越胖,和铁塔一样壮实,现在不得不开始控制食量了。
张力的生意越做越大,生活也随着女儿丫丫的降生越来越顺畅。在他当初创业时度过的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杜鹃一度从他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为此,张力苦苦寻找杜鹃,也差点儿迷失自己,毁掉事业。好在张力的诚心终于打动了杜鹃和杜鹃的父母,两人终于走在了一起。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杜鹃一直无法怀孕,两人就认了秦奋的儿子秦醒做干儿子,甚至打算领养一个孩子的时候,丫丫如天使般降临给夫妻俩,由此生活才开始一帆风顺起来。
张力创办的湖北卤味香香鸭的连锁虽然还在做,但是他已经把公司80%的股权转让给了一家上市公司,自己的股权则稀释得不到10%。在套现之后,张力将资金又拿出来一部分投资了新的餐饮业态——承包食堂。前几年经济形势不好,很多餐饮实体店都难以为继,为此张力剑走偏锋,选择进入企事业单位的食堂——虽然利润不高,但是风险小好管理。目前,他已经在成都乃至全川承包了五六十个大型食堂,每个食堂的就餐人数少则百人,多则上千。在“互联网+”时代,管理起来也很方便,坐在家里就可以通过手机看到食堂的现场直播,哪个食堂的土豆少了,哪个食堂需要采购加拿大的冰冻牛肉,动动手指就可以完成。由此,张力成了“跷脚老板”,一心照顾女儿,用张力的话来说,“一个男人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陪着女儿慢慢长大”。他的爱人杜鹃则在成都的宽窄巷子附近开了一间咖啡馆,引入文化创意,成为年轻人聚集的“创意社区”。
对于他们而言,生活就是一页页翻过去的日历。谈起当年的“5·12”汶川大地震,谈起于秋子和黑皮的恋爱经过,以及黑皮奋不顾身救于秋子的那一瞬间,几个人都不胜感慨。
《时间都去哪儿了》,前几年流行的歌曲如今早已经没有人传唱。转眼间,便到了2018年5月,距离那场大地震也即将满十年。地震那年他们刚刚三十而立,如今都已经进入了四十的年纪。四十不惑,或许一切真的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