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芙特的右手颤抖着抚上妮菲塔丽的左颊,轻揉细搓,红腮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红莲印记——那是一块小小的胎记。她真的是妮菲塔丽,她居然还活着,奈芙特心中瞬间席卷一阵狂喜,然而,下一秒,极度的恐惧感将她的心脏紧紧攫住。她记起了帕萨尔的种种预言……得不到她,他就娶了他的姐姐,那个魔鬼,那是魔鬼……
“帕萨尔,你在哪儿?”年轻的妇人站在黄昏的花园里,温柔地叫唤着。
“母亲,我在这儿。”一个约摸三岁的男孩儿从莲花池畔的草丛里冒出头来,兴冲冲地跑到奈芙特夫人面前不远处停住。
“你手里藏着什么?”奈芙特夫人笑眯眯地问。
帕萨尔缓缓抽出藏在背后的手,盈盈握住一束盛开的白莲花,放射状绽放的花朵染上黄昏的余晖,如同耀眼的太阳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送给母亲的!”帕萨尔甜甜笑着,双手捧得高高的,直直向前走去。
奈芙特微微一愣,说道:“那莲花池是为安吉蒂斯夫人建造的,帕萨尔以后不要摘里面的莲花,否则父亲会责怪你的。听见没?”帕萨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模样乖巧可人。
“帕萨尔,你手里的白莲花是从哪儿来的?”希曼大人突然出现,如平地一声惊雷起。
“莲花池里摘的……”帕萨尔怯怯地回答,往他的母亲身边靠去。
希曼扫了一眼莲花池,脸色阴沉可怖。埃及睡莲也称子午莲,每日上午开花,下午闭合。因为性喜阳光,连雨天和阴天也不会开花。此时已近黄昏,且今天正逢阴天,而帕萨尔手中的莲花开得正艳,粉嫩欲滴,怎么可能是在这个莲花池里摘的?“我平生最恨人撒谎!说,莲花是从哪儿来的?!”希曼厉声呵斥。
“我刚才在这个莲花池里摘的!”帕萨尔坚持着。
奈芙特侧眼看向莲花池,碧波荡漾,绿叶浮水,零星点缀着些花苞,与帕萨尔手中盛开的白莲花显得格格不入。奈芙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去,她知道帕萨尔没有说谎。这并不是第一次……
帕萨尔不同于平常的孩子,一岁就会说话会走路。按理说,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极得希曼的欢心才对,然而,奈芙特却千方百计地将帕萨尔带离希曼的视线。因为帕萨尔的一些言行举止连奈芙特都被吓得够呛,她不想让希曼发现他的怪异之处从而厌弃他。比如说,他总能弄来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而他根本就没有出过府邸;比如说,他有时候会猜出什么时候什么人会去府邸的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并且每猜必中;比如说,前一秒你看见他掉进水里了,下一秒他却在岸边朝你笑,身上没有一片水渍……这样的日子,奈芙特如履薄冰,却甘之如饴。即便帕萨尔身上发生再离奇的事情,他依旧是她的孩子。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有一点……古怪而已。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首先觉察的,当然是奈芙特的侍女塔瓦,奈芙特以血祭逼她下了毒咒,不得泄露帕萨尔的秘密。直到帕萨尔快满三岁,希曼终于看出了一丝端倪。
“这孩子嘴硬,想必是从哪个花瓶里抽出来的。”奈芙特挡在帕萨尔前面,硬着头皮解释。
暮色四合,安吉蒂斯夫人即将临产,希曼急于过去照应,就没有再追究,只是交待一句:“明天法老宴请宾客,要求带家属赴宴,安吉蒂斯身体不便,你把帕萨尔收拾妥当了,我明天来接他。”说完,拂袖而去。或许是奈芙特的刻意疏远,希曼在这个儿子身上并未倾注什么心血。更何况,他最心爱的妻子已怀有身孕,他的目光更吝于在这对母子身上停留。
王室的宴会精彩纷呈,热闹非凡。然而,在小帕萨尔看来却是无聊至极,聒噪有余的。他更喜欢呆在他的母亲身边,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更喜欢呆在家里的后花园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帕萨尔这样想着,想着,便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偌大的厅堂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只有希曼大人木然呆坐,一股凉气蹭地窜上脊梁。帕萨尔不见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希曼猛灌了几杯葡萄酒,扔下杯子冲出厅堂跳上马车。他的直觉告诉他——回家!
后花园中,莲花池畔,槐树阴下,长石凳上,帕萨尔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得香甜。希曼倒吸一口凉气,这绝不会是他的儿子,这是一个披着小孩皮的怪物!希曼眼中寒光一闪,悄悄走上前去,想将帕萨尔推进莲花池中淹死,以绝后患。
然而,希曼才刚走近,帕萨尔就醒了。他的一对黑眼睛扑闪扑闪,薄薄的红嘴唇一翕一合。“我看见伊瑟了,”他说,“安吉蒂斯夫人的女儿。”
希曼头皮发麻,正要发作,一个侍女在莲花池对面高喊:“太好了!希曼大人您回来啦!夫人难产!”
希曼狠狠瞪了帕萨尔一眼,抽身向产房奔去。
“我走的时候还没事,这是什么情况?”希曼站在门外,低声呵斥着产婆。
“大人刚出门,夫人的羊水就破了……”产婆嗫嚅道。
“怎么没叫我回来?”“夫人说大人的公务要紧。”
“这个傻女人!你们快去伺候着,夫人要是有个闪失,你们都别想活着出这个门!”
“大、大人,必要的时候是保夫人还是保孩子?”产婆哆哆嗦嗦地问。
“两个都不许出事!”希曼逼视着产婆,语气强硬道,“我告诉你,我马上就会有一个……”“女儿”一词还未出口,产房内已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是个女儿呢!”另一个产婆欢呼雀跃。
女婴被收拾干净送到希曼大人手里,产婆讨好道:“真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之后肯定了不得。”
“那是当然。”希曼自豪地搂住他们爱情的结晶,坐到了安吉蒂斯身旁。
“给她取个名字吧。”安吉蒂斯虚弱地张口,眼里尽是柔情。
“……伊瑟。”希曼不由自主地开口。
此后,希曼彻底地冷落了奈芙特和帕萨尔一对母子。对于帕萨尔不同寻常的举动,希曼归结于遗传,他坚信帕萨尔是曾经的阿蒙大祭司舍伊兹的遗腹子,而非他亲生。他认为,他没有将此事告知法老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却不知,因为他的固执己见,使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地失去了父爱。
这样的日子,奈芙特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她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到帕萨尔的身上,以双倍的母爱来弥补他缺乏父爱的遗憾。然而,帕萨尔的一个预言又将奈芙特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无情地打破了。他预言,安吉蒂斯夫人即将病逝。果不其然,在伊瑟四岁的时候,安吉蒂斯夫人染上恶疾,不治身亡。
希曼震怒,将一切归罪于帕萨尔。他相信,帕萨尔是个魔鬼,是他的诅咒给安吉蒂斯带来了不幸。他决定,将帕萨尔送去神庙学校,让他永远离开这个家,以免伊瑟也遭受不幸。他认为,在阿蒙祭司们的教导下,拉神的光辉必将照亮帕萨尔的毁灭之路。
却不知,帕萨尔在神庙学校的生活如鱼得水。天赋的异能经过系统的学习,将他一步步推向祭司的高层,最接近神的地位。
十二岁那年,帕萨尔去找奈芙特夫人,他想带她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却遭到了她的拒绝。此后几年,帕萨尔一次次提出要求,奈芙特一次次拒绝。每次帕萨尔一走,奈芙特就老去一分,仿佛美丽的容颜被一双无情的黑手生生地剥落。直到帕萨尔二十岁那年,他再一次找到奈芙特。只要他想,没有什么他做不到的,可他偏偏不愿强迫她——他深爱多年的母亲。
“希曼有什么好的?让母亲这般苦守二十年!”帕萨尔的语气满是不屑,心里却是嫉妒得发狂。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奈芙特淡淡地说。
“不,我的父亲是伟大的舍伊兹大祭司!”帕萨尔矢口否认。
“一个罪臣,抛妻弃女,何谈伟大?”
“母亲,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可以改变这一切!”帕萨尔狂妄地宣布。
“我老了,累了……”奈芙特疲倦道。
“你知道你为何老得这么快吗?”帕萨尔冰凉的双手抚上奈芙特皱纹密布的脸庞,喃喃细语,“都是因为我,是我带走了你的岁月,剥夺了你的美貌……你以为希曼真的爱你吗?立你为正妻,只是填补必需的空位而已,等你韶颜逝去,他弃你如敝履。爱你的,始终只有我一个人……”帕萨尔逐渐变得痴狂,“你也爱我的吧,母亲?和我在一起,我可以还你年轻的容颜……”
奈芙特无动于衷,轻描淡写道:“既然你还叫我一声母亲,你就该明白,你永远都只是我的孩子,仅此而已。”意料之中的答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帕萨尔心上的层层伤痂撕裂开,鲜血淋漓,久而不愈。
“我马上就会成为阿蒙大祭司了,母亲,”帕萨尔绝美的容颜上摇曳着苍白的微笑,像是带毒的罂粟花,美得妖冶,“而她,将取代你来到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