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形的泥板上刻满了楔形文字,利比亚公主一目十行,镇定自若地读完这封书信,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泥板从她的手上滑脱,摔碎在地上裂成了几块。“你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利比亚公主问道,声音微颤。
“回公主殿下,臣七日前从都城出发,日夜兼程才赶到底比斯。”利比亚信使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七日?!”利比亚公主的声音变得尖锐,“我现在就去找拉美西斯!你在这儿等我的消息!”说完,便急匆匆跑出门去。
利比亚公主前脚一走,她寝宫外粗壮的廊柱后就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挥手,两个随从迅速抢进寝宫,将利比亚信使和破碎的泥板一同带走了。
拉美西斯在图雅太后的寝宫里,利比亚公主先是去了议政大厅,跑到这里时已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图雅不满道:“你身为埃及王后,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仪态!”
“母后,我有要事找拉美西斯!”利比亚公主急不可耐道。
“瞧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埃及法老的王名是你能随便叫的吗?”图雅斥责道,“你不要以为你是利比亚的公主,就可以无视我埃及的规矩。现在整个埃及,要看你笑话的人可不少呐!”
“罢了,母后,先让她说说是什么事吧!”拉美西斯插口。他平日也不待见利比亚公主,可第一次见她这样方寸大乱的狼狈样,也不禁心软了些许。
“拉……法老,可以让其他人退下吗?”室内有不少仆人侍候着,利比亚公主警惕道。
“怎么?连我这做母后的也要告退吗?”图雅话中带刺。
“不,不用。这事跟母后您也有关联!”利比亚公主话里有话,令图雅略感不安。
屏退了所有仆人,图雅又问:“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利比亚公主面色苍白,一字一句道:“利比亚内乱!”
图雅一个激灵,身体前倾,追问道:“怎么回事?”
“父王身体微恙,王叔趁机逼宫……还请埃及紧急增援!”利比亚公主说着说着,竟有泪光闪动。
“利比亚内乱为何要牵连我埃及?”拉美西斯面无表情。
利比亚公主微微一愣,道:“利比亚与埃及是盟国。”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想当初利比亚还以出兵埃及来威胁我立你为王后。没想到你们也会有今天吧?”拉美西斯冷嘲热讽。
“那是我自己说来吓你的!利比亚怎么可能会攻打埃及?”利比亚公主脱口道。
“你吓我?”拉美西斯死死地盯着利比亚公主,又冷笑道,“你以为我拉美西斯二世是吓大的吗?”
见拉美西斯发怒,利比亚公主不禁胆寒,终于低下了头,哀求道:“这是我的错!请法老即刻出兵利比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拉美西斯闷哼一声,无动于衷。
图雅也劝道:“王后说得没错,埃及和利比亚是盟国,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母后,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拉美西斯正色道,“当初我和伊瑟订婚,为何利比亚国王会向父王提婚?并且,提婚的对象不是法老嫡出的长子,而是庶出的幼子。”
“庶出?你是塞提一世的正妻、图雅王后的儿子!谁敢说你是庶出?!”图雅厉声道,她生平最痛恨别人拿她与泰丽丝王后作比较。论出身,泰丽丝是塞提的王姐,而图雅是庶民出身,可她终究坐上了与她同等的位置。母凭子贵,她的儿子当上了埃及的法老。她哪里比得上她?
“好,不说这个!我就问母后一句,为什么利比亚国王没有把他的女儿指给当时的法老继承人?既然利比亚国王是想与埃及结盟,放在当时,似乎违背了初衷。”
“没有错!”图雅正襟危坐,从容不迫道,“因为我,就是那幕后推手!利比亚国王想要他的女儿成为埃及王后,如果利比亚公主嫁给谢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蒂拉怀有身孕,且是你父王的幼女,以他的性子,倘若谢纳成为法老,蒂拉必定尊为王后。可你就不同了,只要利比亚助你夺得王位,我这做太后的,就答应立他们的公主为埃及王后!”
“难怪王兄死得蹊跷,原来是你们动的手脚!”拉美西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图雅,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的母后竟然是如此歹毒、不择手段的人。
图雅被拉美西斯盯得心里发怵,急忙辩解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那件事与我无关!你倒是该去迦南问问你的‘好朋友’摩西。对了,还有‘尼罗河的女儿’,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真的不是你?”拉美西斯的语调降了下来。
“我骗你做什么?倒是便宜了利比亚,轻轻松松就捡了个‘埃及王后’的位子!”图雅觉得此话不妥,又补充道,“不过,与利比亚结盟,对埃及也是利大于弊!这次埃及能挺过来也多亏了……”
“母后!”拉美西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图雅,“埃及气数未尽,这次能挺过来是承蒙了埃及众神的护佑,还有我们埃及人民的共同努力。他利比亚,也只是挂个名头而已,哪里给过一些实质性的援助。我倒觉得,利比亚国王是巴不得看到我埃及倒下,然后,利比亚公主就可以鸠占鹊巢,名正言顺地成为埃及女王……”
“拉美西斯!你不要太过分!”利比亚公主气急败坏道,“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爱你!”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埃及王后’这个身份吧?”
“那是我父王的意思!”利比亚公主无力地辩解。
“那你父王应该也有向你传达‘将拉美西斯赶下台,成为埃及女王’的意思吧?”拉美西斯装腔作势道。
“你……”利比亚公主气结。
“拉美西斯,不得无礼,我们毕竟与利比亚有约在先!”图雅劝阻道。
“母后三思!利比亚国王心怀不轨,觊觎埃及,我们没必要为这样的盟国卖力!且埃及大局初定,自顾不暇,哪能再劳民伤财?”拉美西斯言辞恳切道。
“可是……”拉美西斯句句在理,图雅犹豫不决,“利比亚公主毕竟是埃及王后……”
“我记得母后曾教导我,要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以国家大事民族大义为重!”拉美西斯咄咄逼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拉美西斯,你不可以这么绝情的!”利比亚公主抓住拉美西斯的衣摆,苦苦哀求。
“请利比亚公主自重!说明白点,我好像从未碰过你!”拉美西斯说完这话,图雅的脸色顿时变了,质询的目光投向了利比亚公主,利比亚公主沮丧地垂下了头。
“如果不是你,她就不会走!你容不下她,我也留不得你!”拉美西斯凑到利比亚公主耳边,轻声说道,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诡笑。
利比亚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图雅太后的寝宫走出来的,她神思恍惚,头重脚轻,两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有好几次都差点跌倒。突然,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扶住,利比亚公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反手紧紧握住那只手,呓语道:“拉美西斯……你还是不忍心的对不对?你救救我父王,救救利比亚……”
“王后,您怎么了?”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道。
“瑞赫塔丞相?”利比亚公主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那人,突然又像大梦初醒一般,惊喜道,“是拉美西斯叫你来找我的对不对?”
“不是的,”瑞赫塔的答复像一盆冷水从利比亚公主的头顶当头浇下,“臣刚才经过王后的寝宫,不小心撞到一个利比亚信使,他叫我转告您,他先把好消息带回利比亚了。”
“好消息?哪里有什么好消息?他在哪儿?我要找他回来!”利比亚公主不疑有他,发疯般四处张望。
“王后!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看起来急匆匆的样子,想必现在是出了底比斯城了!”
“什么?他已经走了?是吗?哈……好消息?真是可笑……哈哈……”利比亚公主笑得癫狂,眼泪却肆无忌惮得在脸上流淌。
“王后,您要保重身体啊!”瑞赫塔一脸的悲戚,那深深的眼底却涌动着一丝莫名的情绪。尽情地哭吧,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结束了……
“这是法老的命令!你不要怨我!”蒙面人说完,将短刀从女子的腹部抽出,溅起一长串血花。
埃及王后病故!埃及平民无一为之悲泣,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死去的不是他们的王后,而是异国的公主。在经历了以色列人的集体“背叛”之后,埃及人对异族的排斥感增强的同时自身的民族感也日益强烈。人们呼吁,让“尼罗河的女儿”成为他们的新任王后!
然而,埃及上层阶级又是另一番景象。利比亚内乱方起,利比亚公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故,倒是蹊跷得紧,但这也只是王公贵族们私底下猜测罢了。法老对外宣称王后病故,妄自置疑者死!
法老的议政大厅里,拉美西斯二世正召见上埃及丞相瑞赫塔和三朝元老希曼大人。“两位大人对王后之死有何看法?”拉美西斯面无表情,琥珀色瞳孔深不见底。
瑞赫塔接口:“王后被杀,臣以为杀手的身份有两种可能。其一,实为利比亚的叛乱者所为。王后是利比亚国王的独女,作为维系两国关系的关键所在,只要除掉了她,两国的盟约便土崩瓦解。”
“希曼大人呢?”拉美西斯不露声色。
“回法老,臣与瑞赫塔丞相的看法一致。王后之死,于利比亚的叛乱者而言百利无一害。”
拉美西斯微微颔首,又看向瑞赫塔,问道:“那其二呢?”
“臣……不敢言!”瑞赫塔摇摇头,揖道。
“但说无妨!”拉美西斯挥挥手。
“这其二……”瑞赫塔顿了顿,又道,“臣以为是觊觎埃及王后之位者所为。”说着,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希曼身上。的确,在旁人看来,蒂拉王妃只有娜西太妃作靠山,势单力薄,即便杀害了利比亚公主,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夺得王后之位。而希曼大人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个身为阿蒙大祭司的长子,且在朝廷上下人脉广布。利比亚公主一死,其女伊瑟必定尊为埃及王后。瑞赫塔丞相一言既出,直把希曼大人推向风口浪尖。
“瑞赫塔丞相何出此言?”希曼横生一口恶气。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瑞赫塔才是蒂拉的生父,否则他也不会不明白瑞赫塔为何自先王病危之际至今便处处与他作对。
“臣实话实说,请法老明鉴!”瑞赫塔毕恭毕敬道。
拉美西斯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希曼身上停留了许久,方才沉声道:“看来我们三人是在第一种可能性上达成了共识,既然如此……”
“请法老三思!老臣以为第二种可能性更大!”瑞赫塔突然打断拉美西斯,将矛头直指希曼。
“哦?”拉美西斯颇有深意的目光审视着瑞赫塔。
瑞赫塔在拉美西斯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逼视下,心理防线逐渐土崩瓦解。难道法老知道他的秘密?瑞赫塔心虚极了,又改口道:“当然,第一种可能性更合乎情理。”
“好!既然王后之死皆因利比亚叛乱者而起,那我埃及又该如何应付呢?”拉美西斯的声音波澜不惊。
希曼正欲作答,瑞赫塔又抢先一步,道:“法老应出兵利比亚,为王后报仇雪恨!”
瑞赫塔步步紧逼,令希曼百思不得其解,拉美西斯亦沉默不语。
“埃及大局初定,若插手他国内乱,只怕引火烧身……”希曼踌躇道。
“希曼大人何时这般胆小怕事了?当初摩西之事亦是如此。”瑞赫塔讥讽道。
“瑞赫塔丞相孑然一身当然没有后顾之忧了。”希曼针锋相对。
“你……”瑞赫塔气结。虽然外人对他膝下无子嗣颇有微词,但这样被人搬上台面来说,希曼还是第一个。
“够了!”拉美西斯面露疲惫之色,“利比亚内乱未息,你二人怎就斗了起来?看来我埃及也要乱了!”
“法老息怒!”二人拜道,私底下却用眼神掐着劲儿。
“你们都是我埃及的重臣,政见不合事小,只要都为我埃及着想就好!”拉美西斯不怒自威,“瑞赫塔丞相,你遇事过于冲动,这次该好好反思!希曼大人,你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才好……”
长夜漫漫,何以解忧?图雅太后的寝宫里,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大口大口灌下葡萄酒,只求一醉解千愁。然而,几大罐酒下肚,他眉心的结却绞得愈加紧了。
“你这是何苦呢?”图雅秀眉紧蹙,又一次从拉美西斯手里夺过酒杯。
“母后若再拦我,我就上酒窖喝去!”琥珀色眼眸亮如晨星,“我的酒量好着呢!上酒,上好酒!”拉美西斯抱着空空如也的陶罐,高声喊道。
“你舍不得伊瑟,接她回来便是,怎么老来我这儿喝闷酒?之前是碍着利比亚公主,现在……”图雅絮絮叨叨道。
“母后!瑞赫塔丞相怀疑希曼大人觊觎王后之位,因此杀害了利比亚公主。”拉美西斯心乱如麻,他虽然不喜欢利比亚公主,但她对他的一片痴心,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她惨遭毒手,他是深感愧疚的。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加罪于希曼大人,让伊瑟背上那样的污点。
“其实,我也有所怀疑,”图雅正色道,“不过,希曼大人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反倒是娜西……”叫来自己的亲信侍卫,图雅轻声吩咐道:“普托斯,你叫塔瓦多留意下希曼大人的动静。另外,你要盯住娜西,她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你一定要给我弄得清清楚楚……”普托斯得令告退。
“母后……”拉美西斯听得不太真切,略感不安。
“这件事你就交由母后查办吧!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图雅的眼神多了一丝阴鸷。
太阳将所有的事物暴露,而黑夜却能包容一切,即便是不完美的、丑恶的。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人在浓浓夜色的掩饰下健步如飞,终于在城西的一个普通泥砖房前停下了脚步,女人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便一头钻了进去。然而,泥砖房内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绵密的花纹地毯,亮澄的莲花瓷砖,随处可见的黄金装饰品,极尽奢华之能事。
一个男人坐在镶着象牙的大理石桌前,一杯一杯喝着苦酒,心里头的火气不但没有浇灭,反倒有愈烧愈烈之势。男人重重地放下酒杯,突然一抬手将桌上的物什全部扫落在地。
“瑞赫塔,你这是怎么了?”女人走进屋来,随手脱下外罩的斗篷,露出丰腴的身材,虽是徐娘半老,依然风韵不减。
“我瑞赫塔苦心谋划多时,不料却是弄巧成拙,为希曼那老狐狸做了嫁衣裳!”瑞赫塔怒目圆瞪,吼声如雷。
“今天法老将你们召了去,情况怎么样?”女人径直走到瑞赫塔跟前。
“我本想将王后之死嫁祸给希曼,却差点让法老怀疑上我了。娜西,你跟蒂拉……提过我吗?”瑞赫塔半分担忧半分期待地看着娜西。
“没有,”娜西的心思全扑在整个事件上,并没有注意到瑞赫塔此时的异样,“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指望这样就能扳倒希曼……那你还有说‘王后之死’可能是利比亚的叛乱者所为吗?”
“我说了,法老和希曼也有同感,但法老无意出兵!”
娜西急道:“这么说,我们的计划都落空了?拉美西斯按兵不动,埃及国力日益强大,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娜西,我不赞成暗杀法老!法老一死,埃及必乱!即便蒂拉生下了谢纳的骨肉,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我们也不能担保法老的三位王兄不会叛乱!”
“只此一搏了,瑞赫塔!难道我们一直要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吗?就算我们不在乎,也要为蒂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可暗杀法老……那是大逆不道的……”瑞赫塔犹豫道。
“你私通先王的妻子呢,不也是大逆不道吗?”娜西紧紧逼视着瑞赫塔。
“我……娜西……暗杀法老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法老出兵利比亚,那我们就可以在战场上动手脚。可如今,法老身在底比斯,加上王后被杀一事,防范更加严密,我们不可能有机会……蒂拉就快生了……法老后宫空虚,只要我们除掉了伊瑟,那埃及王后之位就是蒂拉的了!”
“不会的,瑞赫塔!图雅不可能会让我的女儿成为埃及王后的……”娜西叹道,“她这人,永远都是那么自私,生怕别人分了她的一杯羹。”
“我们一步步来,否则白白杀了利比亚公主让希曼那老狐狸捡了个便宜。伊瑟一死,就没人和我们抢了!”
“也只能这样了,”娜西杏眼微眯,娇嗔道,“瑞赫塔,你真好。”
瑞赫塔香玉满怀,突然长叹了一声:“娜西,下次……可以让我去看看蒂拉吗?”
“怎么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忍不住要相认了吗?”娜西娇笑道。
“希曼说我孑然一身……”瑞赫塔苦涩地笑道。
“你还有我呢……”娜西偎上瑞赫塔的肩,呵气如兰,“蒂拉是我们的女儿……”两人紧紧相拥,却不知,高高的天窗外,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