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要拼个鱼死网破?你可以再等几年,将来谢纳登上王位,他一定会恢复以色列人的地位。”
“不会的,埃及人是不会善待以色列人的,你没去民间看过,埃及人根本不把以色列人当人看。还有以色列人,如果再在埃及呆下去,只会人性尽丧,奴相毕现。”
“不,你相信我。谢纳答应过我的,他说他可以给予以色列人平民的社会地位,让他们出卖劳动力来养活自己,而不必受人奴役。”
“可是,灾难已经降下了,法老又怎会放过我们?”摩西突然变得异常的冷漠,“已经回不去了,提亚公主。”
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器一刀一刀地割在提亚的心口,他叫她“提亚公主”,他居然叫她“提亚公主”?犹记当年,他叫她“提亚夫人”,一口一个,温柔无比。他虽非她亲生,她却一直视他如己出。为了他,她不惜背弃父亲,遗弃丈夫,离弃弟弟,得来的却是她的被抛弃。这是她的报应吗?她是埃及的长公主,他是以色列的救世主。他们是两条相交线,在一个点上相遇,终将渐行渐远。她该后悔吗?如果当初没有收养他,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如果当初没有收养他,她也不会背上这愧对埃及的罪恶感;如果当初没有收养他,她的二十年都会与他彻底撇清。但她还是不愿要这如果,她终究爱他胜过自己!
“拉美西斯走了吗?”伊瑟问齐娅。
“已经走了,”齐娅坐到伊瑟边上,无聊地把玩着一个金澄澄的手镯,那是拉美西斯贿赂她在伊瑟面前说好话的,“你把自己关在这里都一两个月了,外面很乱呆这儿也好,但你总不能一直不见拉美西斯王子吧?他毕竟是你的未婚夫……”
“我说过,我不想见他!”“可你们都有婚约了,迟早要见面的。”
“我在想,我们或许可以解除婚约。”“伊瑟,你开什么玩笑?!”齐娅惊叫着站了起来。
伊瑟躺在床上,喃喃道:“我没有开玩笑,我……”
“伊瑟小姐!有人找您!”一个女仆在门外高声喊着,打断了伊瑟的遐思。
“你不是说拉美西斯已经走了吗?”伊瑟狠狠地瞪了一眼齐娅,又大声应道,“不见!我说过不见就是不见!”
女仆哀求道:“小姐,您开开门吧!不是拉美西斯王子,是摄政王殿下来啦!”
谢纳?自狩猎一别,两人再未私下往来。如今,她已与拉美西斯订婚,若非急事,谢纳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上门来。“你开门让他进来,就回避一下。”伊瑟吩咐齐娅。
一身白色的亚麻长衫,空荡荡的,撑不起他日渐消瘦的骨架;一双低垂半敛的桃花眼,怎么也掩不住他眼底的寂寞与哀伤。这样的谢纳,卸去了伪装,竟像个可怜的孩子般无助。伊瑟抑不住一阵心酸,柔声问道:“怎么了?”
谢纳走到伊瑟面前,双臂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身,垂下头,静静地偎在她的脖颈间。伊瑟身体僵了僵。“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低沉喑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伊瑟叹了口气,双手攀上他的背。谢纳背脊一挺,又松懈下来。“谢谢你,伊瑟。我好累,好累……我该怎么办……努力了这么久,却失去了所有……”
伊瑟隐约感觉谢纳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不堪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伊瑟紧张极了,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谢纳缓缓开口:“王姐,王姐她自杀了……”
“什么?提亚公主她……”伊瑟震惊道,还记得初遇那天那个美丽苍白的女子,她终究像泡沫一般消逝了。
“她留下遗书,说是愧对埃及,愧对父王,愧对于我……她死了,解脱了,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怎么可以?……我什么都没有了……伊瑟……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到底该怎么办?”谢纳语无伦次,茫然失措。
伊瑟咬了咬唇:“你有父王,他对你寄以厚望……”
“父王,他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王,他的爱分给了太多的人,留给我的又有多少呢?”
“你还有蒂拉,你们的孩子也快出生了……”
“伊瑟,你知道吗?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你!可是,我该怎么办?王姐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她说过,等我当上法老,我就能挽回你了。我一直在努力,为什么,王位却离我越来越远?”
伊瑟知道提亚对谢纳而言意味着什么,提亚想必是因为摩西给埃及带来灾难无颜面对众人才会选择自杀。如果摩西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呢?
埃及的十大灾难正在一一上演,哀嚎遍野,苍天失色。
“血水灾、青蛙灾、虱子灾、苍蝇灾、畜疫灾、泡疮灾,已经六灾了,法老还是坚持己见吗?”伊瑟担忧地问。
“还有冰雹灾,前天下埃及不少地方突然下起了大冰雹,这次还有人员伤亡,”谢纳眼中涌现了一股戾气,又恍然大悟般说道,“是摩西,是他逼死了王姐!枉我违逆父王,替以色列人求情!”
狭窄拥挤的街道两旁是狭长的泥砖房,这里通风很差,空气污浊。伊瑟浑然不觉地穿行其中,突然,一个以色列小男孩从旁边一个杂乱的小巷中跑出来正撞到伊瑟身上,男孩险些摔倒。伊瑟连忙扶住他,男孩恐惧地看着伊瑟,惊叫道:“埃及人?埃及人来啦!”
一个中年男人从巷子里冲出,一把拉回男孩,大声斥责:“我说过了叫你不要怕埃及人!我们的神已经来拯救我们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埃及了!”说完,恶狠狠地瞪着伊瑟。
伊瑟不自然地笑笑,解释道:“我没有恶意……对了,我是来找摩西的,请问他住在哪里?”
“你来找我们神的使者干什么?”男人警惕得打量着伊瑟。
小男孩忍不住插嘴:“父亲,是不是法老投降啦?”男孩话音刚落,周围的泥屋房顶就探出了很多个脑袋,以色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法老投降了?”“法老真的会放过我们?”“我们要离开埃及了!”“啊,万能的神!”……
伊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有人都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她。这一刻,伊瑟也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和平使者,这样埃及也能免受余下的三大灾难了,反正以色列人迟早会离开埃及。“我不是法老的使者,我是摩西的朋友。”伊瑟艰难地开口。
“我们神的使者的名字是你们恶毒的埃及人能随便叫出口的吗?”
“你这埃及女人好不要脸,居然敢谎称是我们神的使者的朋友!”
斜刺里一块棕色的糙面包砸向伊瑟,伊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不料,一罐啤酒又从天而降,将来不及闪躲的伊瑟泼个正着。伊瑟呆若木鸡,她哪里有这个心理准备。
以色列人恣意讥笑、羞辱伊瑟,只想把他们心头积蓄已久的怨愤发泄在这个无辜的埃及人身上。
“住手!你们快住手!”一个以色列老人气咻咻地赶到伊瑟面前。
伊瑟手足无措地看着老人,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哽咽道:“我不是……不是坏人……”老人紧紧地握住伊瑟的手,安慰道:“我知道,我这就带你去见摩西。”
“亚伦长老,这个埃及女人来路不明,可不能让她接近我们神的使者啊!”
“这位姑娘不同于那些欺压我们的埃及人,她救过摩西和我的命!”老人摇摇头,大声斥责道,“你们居然这样对待她,罪过啊,你们还不赶快回去忏悔!”将伊瑟送到街道尽头逼仄的小屋,老人便独自离开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怎么弄成这样?”摩西微微有些吃惊。
伊瑟黑亮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庞上,垂至腰际的发梢还淌着水,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啤酒味。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伊瑟羞愤地低下头,沉默不语。摩西似乎明白了什么,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到伊瑟的身上。
伊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抽动了两下鼻翼,轻声说:“我没事的。”是啊,比起以色列人常年来被埃及人奴役的痛楚,她这一点苦处算得了什么呢?
“那就好。你擦干头发,赶紧走吧。”摩西的表情冷漠至极。
伊瑟愣住了,刚才还温柔体贴的摩西去哪儿了,怎么仿佛跟变了个人一样?不知道他是否听说了提亚公主的死讯……“提亚公主来过吧?”伊瑟试探道。
“没有。”摩西不假思索地回答。
以提亚公主的性子,她怎么可能不来见摩西最后一面,更何况她的贴身侍女已向伊瑟透露提亚公主禁足期间曾偷偷外出过一次。摩西为什么要骗人?难道提亚公主之死真的与摩西有关,就像谢纳说的那样,是摩西逼死了提亚?可是,伊瑟还清晰地记得一年多前那个在牢狱中向提亚忏悔的摩西。他怎么可能伤害他深爱的养母?
“提亚公主……自杀了。”伊瑟脱口而出。
“什么?”摩西震惊道,卸下了伪装的冷面,难以置信地盯着伊瑟。那表情不可能有假。
“你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摩西颤声问。
“在冰雹灾之后的第二天。”得到准确的答复,摩西瞬间面如死灰。
“提亚公主留下遗书,说她愧对埃及……”
都是他,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的。她对他苦口婆心,他却对她苦苦相逼,竟将她逼上了死亡的绝路。他后悔,当初他为什么就不对她好一点呢?他自以为是,以为疏远她就不会连累她。他自私自利,只顾民族大义,无视母子情谊。如今,她就这么死了。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而他,也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摩西,冒昧地问一下,神,真的存在吗?”伊瑟犹豫了好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摩西看着伊瑟,面上的表情也渐渐褪去,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生气了吗?伊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换了个方式,又继续追问:“你是在西奈山上看到神的,对不对?”
闻言,摩西却耐不住了,质问伊瑟:“你究竟是谁?”摩西不怒自威,目光如炬。
伊瑟无畏地迎上摩西的目光:“我是伊瑟,希曼大人的女儿,拉美西斯王子的未婚妻。”
“你不是!”冰蓝色的瞳孔清浅剔透,似乎所有的秘密在这片冰蓝面前都无法遁形。伊瑟恍惚间有些失神,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定下神,才道:“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为什么你知道我们的神山?难道你是法老派来的奸细?”
“我是为了提亚公主而来。”伊瑟无奈道,她本来还以为摩西看穿了她的身份,看来是虚惊一场。
“她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来做什么?”念及提亚夫人,摩西神情一缓。
伊瑟绞着手,一字一句道:“如果神真的存在,你可以救活她的。”
摩西沉吟半刻,怔怔道:“上帝的神迹只会对以色列人显灵。”
“提亚公主是你的养母啊,她那么爱你……”伊瑟坚持着,紧紧拉住摩西的衣袖。
“我是神的使者,不是神。”摩西甩开伊瑟的手。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余下的两大灾难是什么吗?”伊瑟不依不饶,“我感觉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里十分不安……”
“余下的两大灾难?为什么?这次的蝗虫灾还是不能令法老妥协吗?”
“我直说吧,埃及要经历十大灾难,法老才会释放以色列人。余下的两大灾难会发生令我很不安的事情,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伊瑟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忘记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埃及的灾难,是法老咎由自取;未来的事,上帝还未晓谕;至于你,趁天黑之前,赶快走人。”从刚才开始,摩西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看他时,离他很近;他看她时,却离她很远。她近在身前,又仿佛远在天边。她的身体深深地植根于这片土地,她的灵魂却似摇曳的无芯之火,美得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