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机场回来,大家都要进行一场揪心的比赛。这场比赛不用组织,也不用发令,战友们都自觉参赛,而且终点明确。
开始,大家还能保持队形走,但脚步一个走得比一个快,快到连队时,大家就跑,队伍也散开了。开始是慢跑,最后是冲刺,就看谁先冲到连队一楼值班室。值班室有重要的信件在等着大家。最先到达抢先抱过那一捆信件逐一过滤,看是否有“她”的来信;若没有,就拿战友们的“她”来敲杠子,起码能敲他一包瓜子或一包方便面。要是看到背面写上“勿折”二字,那定能敲一大杠子,可以让他到杭州请碗过桥米线这样的名小吃,信里肯定有“她”的靓照。至于其他书信,一般无人“打劫”,总会平安到达收信人手中。
“她”来的信很重要,在战友们心中重要得超过家书。家书写久了会疲劳,一般过了新兵连,写家书的热情就开始衰退。最心底的话一般不会先和家人说,而是先找“她”说。和家人只报个平安,再说些工作、生活和今后打算的事。就像新兵连老虎兄弟在家书上说的那样有馍吃,有小米粥喝,走一走、站一站之类的话。和“她”说的话就多了,刮风、下雨、太阳、月亮、逛街、聚会……心里想的都和“她”在信上说。这些看似无关大局,无关痛痒,对战友们却很重要,这些话不能闷在心里太久,闷久了它会发酵,甚至有毒。
从机场回来跑得最快的,大都是战士和个把年轻干部。这些人大都有女朋友,即使没女朋友,也可以抢别人女朋友的信来敲杠子,我就是其中的亲历者,经常参与打劫战友们的信件,阿光便是屡遭我和亚晴还有周飞打劫的重点。我们四人同批兵,亚晴和周飞是江苏人,我和阿光是福建人。我们四人各有特点,亚晴舞跳得最好,有文采;周飞体操练得最捧,单双杠都赶上专业水平;阿光人长得帅,球技又好,足球乒乓球都玩得转;我个子小黑瘦,会吹牛,爱出馊主意。我们四人性格互补,关系好到没有秘密,铁板一块。阿光女朋友姓林,我们戏称林妹妹。林妹妹的来信便屡遭我们三人打劫,打劫多了,阿光和林妹妹的故事咱哥仨就都知道了。他俩是同班同学,如今一个当兵,一个还在上高二。
阿光给林妹妹写信说出来有点吓人,我看他每次落款不用笔写,而是用手指写。他总是用小刀在右小指尖打开一个小口子,很快就有一滴殷红的血冒上来,像笔尖滴下的一滴浓墨,他不擦去,用滴血的右小指在信纸右下角签下名字和日期。小指往信纸上一涂,血开始扩散,成了一条细微的泉,顺着指尖洇红了大半角纸笺。然后,阿光凝视刚写好的信,等着血迹干去,很小心地把信折起来,装进信封里,用胶水粘上,那用心的样子,仿佛连同自己一道装进了信封。
刚开始我们纳闷,阿光为何总是右小指受伤,常缠创可贴?后来无意看见了,大为震惊。问他为何?他说,话可以用笔说,名字却要用身体来写才显得真实。身体不能邮寄回去,就滴几滴血来替代,收信时闻一闻,就感觉是人回来了,情义也就重了。我说你犯傻!他就拿她的信给我看,落款也是鲜血。我问他为何总用小指,他说,十指连心不准确,真正连心的是小指。我问他不疼吗?他说只感到心跳,没感到疼!
我简直惊呆了,阿光活生生地给我上了一课。他用鲜血直面自己的情感,表达语言永远无法抵达的心灵,他敢把心灵打开,让对方闻到血的气息,用鲜血弥补文字留下的空白地带,把鲜血连同文字一同寄回恋人的身边。除了用眼睛看,还得用鼻子闻。他和林妹妹在读一封信的同时也在读对方的身体。他们的每一封信虽然只有微少的几滴血,却是他们身体基因的全部秘密。这等同于把身体全部交给了对方。每寄一封信,都向对方寄出自己的身体,都让对方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恋人的身体他们从不用文字替代,而是几滴血。有如两匹分开的狼,相逢时,相互先闻闻对方的气息,气息能告诉对方分开过的全部经历,确认“身份”后,两匹狼互相刮蹭对方的身体,把身体任何地方都交给对方,包括最柔软部分。
阿光的情书开始很守时,不是周四就是周五;也很有规律,一周一封。阿光曾算给我听,一封信从他手到林妹妹手上至少要走上七天:从连队值班室——师部统一盖三角戳(部队免费邮戳)——笕桥镇——杭州火车站上火车——福州火车站下车——长乐市——学校收发室——林妹妹手上。这一趟邮路走下来还不能中间卡壳,哪一站多经停一天,都直接影响他信件的准时到达。阿光的每一封情书都是对前一封的回复,形成循环的追述。后来一段时间,阿光打破这种循环,他开始加速,他觉得一周一封等得太久,干脆一天一封,甚至一天多封。这样,从杭州到他林妹妹这一千多里的邮路上,每一站都有他的情书,他的情书永远在路上。
写情书的密度加大后,阿光右小指就不够用,他不能每天打开同一个伤口,或在同一地方自伤,那样太疼,也对右小指不公。于是他在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一一打开一个伤口,让血流出来,用信寄回去。右手不够用就换左手,以至十指都被他打开过。这样,他的情书是用十指写成的,就不止连着他的心,还连着他五脏六腑,连着身体的任何神经。那时,阿光像位古筝琴手,常十指包缠。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打架的事情,我们还没发现阿光的手指何时好了,他的手指全封上了,没有任何通道。那段日子,我们都迷上二楼的台球,一有时间,阿光、亚晴、周飞和我四人总霸着连队的台球桌,一直霸到晚上九点熄灯。那天,同批兵张继忠也想打台球,他早早等在球桌旁。这位山东汉子,在我们连队个头最大,一米八多,体重有200斤。连队拔河比赛他总是排在最后一个,起秤砣作用。张继忠平时是挺憨的人,那天他捞不到球打,人变得很犟。但他球技臭,还常把球推到球桌外,没人想和他玩。阿光更不想和他玩,张继忠就坐在球桌上不走,谁也玩不成。结果,阿光在张继忠的屁股上恶狠狠地敲了一球杆,双方就打起来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阿光很久没收到林妹妹的情书,他也很久没给林妹妹写情书了,他身体内的毒素无处排泄,一步步发酵,终于爆发到他难以控制的地步。那没有通道的手不听指挥,握着球杆向战友砸去。这次打架事件,阿光被连长责令写检查。
事后,亚晴、周飞和我天天围着阿光转,我们怕他的手不听指挥,会继续犯错,一步也不敢离开他。仅过三天,就套出阿光和林妹妹闹的全过程:起因是林妹妹这学期要高考,阿光不想让她分心,就先写了绝交信,还说在杭州有了新朋友。很快阿光收到林妹妹回信,一张白纸上只写下大大的“再见”二字血书。
找到病根,我们三人开始给阿光开方子。我们觉得这一切都是阿光的错,他原本是不想打扰林妹妹,结果反而把林妹妹打扰得更深,让她陷入痛苦的泥潭。这样一来,林妹妹的全部精力都使在泥潭上,她没有其他精力用在课本上,对高考影响就更大。我们甚至替阿光再现林妹妹此时的情景。此时,她一定不在课堂上,也不在家里,肯定在宿舍躺下,不吃不喝,眼泪像串线一样地流。我们在连队后面的小树林中,把阿光教育得哇哇地哭,也算是替林妹妹出口恶气。
光出气不行,那只是认识到错而已,我们还得继续帮助阿光改正错误,逼他给林妹妹写道歉信。而且,这封信还得经我们三人共同过目才能认账。开始,阿光死活不干,还和我们三人动了手,结果反被我们三人制伏。亚晴入伍前是江阴市某国营纺织厂的团支部书记,他的鬼把戏多。亚晴说阿光你不写信也行,我们马上去给林妹妹拍电报,就说:“阿光病,手术,速来!”
阿光跳起来骂我们三人:“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阿光就在我们苦逼下,给林妹妹写了一封掏心掏肺的回信,他俩很快就和好如初了,这些从阿光的手指就能看到。后来,我们就更留意阿光的手指了,要是他十指完好,那他和林妹妹的关系就肯定不好;反之,阿光的手指受伤了,甚至十指都受了伤,他和林妹妹的关系就好到不能再好了。我们根据阿光的手来判断他俩来往情况。尽管后来阿光和林妹妹又多次出现危机,都因他的手指出卖了他,我们总能及时把他俩的危机摸清楚,一次次化解。
1991年,亚晴、周飞和我三人同年考军校,只留下阿光一人坚守在连队,直到1992年冬天退伍那天。期间,我们无从了解阿光的手指受过多少次伤。1994年“八一”建军节,传来阿光和林妹妹结婚的好消息。
2014-01-10于平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