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晴我就忙,过了上午八点半,我就得往东场跑。我其实跑得很快,100米我才用十三秒零五。跑慢了不行,慢了,就有可能出大事。
在杭州,5月已经是夏天了。正是我们连队飞行训练最紧的时候,有一天,连长把我叫去,说:“小黄呀,你明天不要上机场啦,你去东场。咱们连队的菜地就交给你管理。”我看着连长面无表情,其实我心里不愿意。我不爱管菜地,我们家就有菜地,我要是喜欢种菜,用跑这么远来当兵?我来当兵是想当将军,管菜地就是把我从当将军的理想上往后又拉了一大段距离。这两年我已经成为连队的业务尖子,我多次代表连队参加营团岗位练兵拿第一。我对连长说:“连长,我不懂菜地里的事儿,怕管不好。菜地不是有人管吗?”连长脸一沉:“叫你管你就管。别跟我废话,李刚那小子能管好菜地吗?菜地是全连的菜篮子,和军事训练一样重要。这是支部研究决定的。”说完交给我一串钥匙。
西红柿娇嫩,温度低了不行,高了也不行;西葫芦没有风,花就不能授粉,就不结果……总之,那东场大棚里的菜都很难伺候。所以我不敢超过这个时限,每天上午八点半,我就飞快地往菜地跑。两个大棚里的四季豆、荷兰豆、西红柿、茄子、辣椒、西葫芦它们都在等我。我若迟到了,它们就可能被活活闷死。我快跑是去搭救它们,我把大棚的门打开,把四周的塑料薄膜掀开,让那些蒸汽跑出来,让新鲜的空气灌进去。这是我的任务。
管菜地没有很具体的活儿,连队不要求你种什么,更不需要你打药、锄草、疏花、上架,这些活儿一般都是全连的集体劳动。连队只让我管住自家的菜篮子,不能让它们平白无故地死,更不能让它们莫名其妙地少了。
连队的菜地在东边,处在连队与东场家属区中间地段。每天我去菜地的路上都能碰上好几个熟人,她们都是营长家属、副营长家属、指导员家属、临时来队的干部家属。其中有的是我直接领导的家属,也有老乡的家属,我甚至到他们家吃过饭。我跑去菜地开门的时间,正是她们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我们总会在路上相遇。见一个我就得举手打招呼“投降”一次。一路投降到菜地时,正是大棚里那些蔬菜最坚持不住的时候,大太阳在上面烤着,正等着我把它们从蒸笼中拯救出来。我每天都来得很及时,不敢丝毫大意。我把几个大棚的门打开,四周的薄膜掀好,通常还要在菜地里巡逻一圈。把落在沟上藤蔓顺手捋一下,看西红柿红了几个,西葫芦结了几个,四季豆、荷兰豆上架了没有,这些都是我的日常工作,我不爱干这些,但接受了任务我就得一丝不苟。我出了差错,全连就没有自己种的菜吃了。
菜地旁有条机动道,比菜地高出两米。那天,我正从大棚里钻出来,老远就瞅见副营长的家属骑车朝菜地来了。她骑辆粉红女式自行车,白晃晃的车框内有几包东西,走近了才看清车筐里有肉、有鱼、有一瓶加饭酒,但就是没有一棵青菜。她姓张,是我前任钱连长的老婆,我们早认识。
“嫂子,买菜去啦?”
“小黄你咋在这儿,小李呢?”
“小李回连队了,连长让我接他班。”
“噢!换人啦?”
钱家嫂子把车架路边,她带着微笑和我拉呱儿一小会儿。她谈起种菜的学问,她说现在正是西红柿结果期,最好每天把薄膜掀高一些,便于风儿来授粉。她说西葫芦这东西看似野,粗大,对水和肥的饭量也大,但它笨,大棚里又少有蜂蝶,最好把不结果的雄花摘下来,让它做贡献,帮助其他花打打粉。嫂子对种菜非常专业,说得我频频点头。我刚来,最缺这些常识,我抓住机会向她请教不少种菜的事。她说四季豆长多大了?我看了一眼她车筐里那块五花肉,说还没有小指大,下周才能吃。她说小黄那你先忙,孩子自己在家呢,我先走了。
钱家嫂子刚走,指导员的家属就从机动道的西边出现了。指导员家属姓姚,离我不到100多米。姚嫂子和张嫂子一样,也骑着车,走到眼前我看见车框里也只有鱼肉,还有几个鸡蛋。她停下车来先和我打招呼:“小黄,小李哪去啦?”
“李刚他上机场了。”
“噢!”
“这么暖和的天,韭菜长得不错吧?”
“昨天刚割过,全连都吃到了韭菜鸡蛋饺子。”
“上次小李说今年西红柿长得好。”
“还没红哪,绿得很。不能吃。要想吃鸡蛋炒柿子,还得半个月。”
我对姚嫂子撒了个谎,觉得脸红。其实大棚里有不少的红西红柿,好在她没进大棚里。又拉呱儿一会儿种菜的事,看我站在大棚门前也不动,也扭头走了。
这几位嫂子都来菜地,让我想起我接过钥匙时,前任老兵李刚神秘地对我说,别小看管菜地,里面挺复杂,你脑袋要多根弦。
我不管这些,我只听连长的,管好菜地,管住那些菜。菜地就是我的阵地,要是碰上几个熟人,阵地就丢了,就没法和连长交差。我对自己下了决心,回到大棚里检查自己的阵地。我要清楚四季豆结多少了,荷兰豆开花了没有,西红柿红了几个,有几个西葫芦可以摘了……我得及时让炊事班的人来把这些菜摘回连队,做到颗粒归队。
“小黄——小黄——”原来是老乡龚阿姨叫我。龚阿姨也骑着自行车来了。她站在路边和我说话。
“小黄,你会种菜吗?”
龚阿姨没有恶意,她一直把我当小孩。龚阿姨是我们典型闽南乡下女人,勤快,闲不住,从小种地,又没读多少书,嫁给老乡龚叔叔后随军到部队。她和龚叔叔对老乡们极好,常叫我和老乡们去她家吃饭,过年过节更是如此。她一见我就把车停好,要从道上下来,到大棚里指导我。
“龚阿姨,别过来,”我心惊肉跳,慌忙朝龚阿姨摇双手:“里面正打药,有毒、喘不过气。”
“啥药?”
“杀灭菊。”
龚阿姨已经下了路基,听说杀灭菊,又退回路面。我对龚阿姨也撒了谎,又一阵脸红。龚阿姨人善,竟相信了。过一会儿,龚阿姨也走了。临走前她劝我说,自家吃的菜要少打药,更不能用乐果那些剧毒药。龚阿姨走了,却让我找到最好的“盾牌”。后来,又来几个熟人,这些部队嫂子都很和善,她们只是过来看看,并没说什么,听说菜都打药了,也就都走了。
一个礼拜后,连队的菜地见不到一个熟人的身影。我这样风平浪静地替连队管了两个多月的菜地。那阵子,赶上连长休假。指导员把我叫到跟前说:“你们分队缺人,菜地还是让李刚去。”
我在部队的菜地管理员生涯结束了。
2014-02-22于平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