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班长手中那把铁勺手腕一抖,就出事了,而且出了一件大事。连长吹了紧急集合号,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全连被紧急集合在会议室里,大家面面相觑。
正是晚饭时间,刚才大家正排着队打饭。部队实行分餐制,饭和汤盛在大堂里,任人盛,不受限量,菜却由炊事班掌控,所有人都得端着大碗到厨窗领菜,一日三餐都是如此。
炊事班只有六七人,除司务长和买菜的上士,其他人每天都要轮流下厨做饭。那天正好轮到炊事班长郭金旦带班做饭,他掌勺,其他人负责生火和蒸饭。部队的饮食以长江为界,长江以北的以面食为主,早晚多是馒头或面条;我们的部队在长江南,长江以南以米饭为主,午晚一般都是米饭,早餐馒头。部队的早餐相对简单,就几个小菜,另有一些粥。午晚是一荤两素,加上汤就是三菜一汤。那天晚饭,郭班长掌勺负责给大家分荤菜。郭班长来自晋西北农村,人高,一头卷发,深目,鹰钩鼻,长脸。我曾怀疑他的血统,说不定就是一个色目人的血统,难保他不是匈奴人的后裔。他看人时眼光涣散,永远无法知道他的焦点在哪里。但他眼散心不散,打菜时尤其如此,他手中的铁勺永远听他指挥,该打多少,不用看,他都心中有数。
无论是炮弹还是炸弹,它都都靠引信引爆。引信里的装药远比梯恩梯那些炸药敏感,一碰就着。年勇是连队最有名的憨小子,爱理棱角头,他的头发总是光光的,两鬓推得尤其光亮,性子急,脾气暴,大家管他叫引信。
那天,年勇和大家一块儿排队打菜。当晚是土豆烧牛肉一个荤菜,另有豆芽和笕菜两个素菜。郭班长把这出锅的三大盆菜刚摆在窗台上,开始和张旭东、陈国平两个炊事员给大家分菜。每递进一个小盆来,他们各打上一勺菜,这看似简单的一个重复动作,其实大有学问。一个食堂上百人就餐,谁的盆里菜多菜少,分的是鱼头还是鱼尾,大排是大块还是小块,肥肉多还是瘦肉多,全凭这三个人手中的那把铁勺。碰上老乡或是玩得好的,他们勺里的菜就盛得满,盛得实;要是碰上关系一般,甚至和自己不好的人,那盆里的菜不但少,而且烂。同样土豆红烧肉,别人盆里土豆少,红烧肉多,你的盆里尽是些土豆,顶多还有几块肥肉。有时明明看他从盆里捞起一大勺子鸡块,待你盆伸上前去接时,他手腕微微一抖,又有几大块鸡肉掉回大盆里。有时他铁勺往盆里一捞,一大勺荤菜里有半勺汤。等到老乡或关系好的人上前,他的铁勺长了眼睛似的,一勺起来,实实的,全是精华。大家端在一张桌上吃饭,一眼看去,就领教了这些炊事员手中铁勺的功夫。全连每一个人的口粮,尽在这些炊事员手中一把铁勺里。
那天,年勇把盆伸进去分菜,郭班长给他打的一勺土豆烧牛肉,尽是土豆,不见牛肉。年勇很生气,他让郭班长再打几块牛肉补偿他。郭班长不干,他说一个人只能要一勺,没有一人要两勺的道理,是土豆还是牛肉是每个人的运气,不是他故意的。年勇这个引信一下被郭班长引爆,当时就炸开了,他把小盆往大盆里一扣,踹门进到厨房去找郭班长要牛肉去。年勇想用拳头要回牛肉,他的拳头还没挥出去,郭班长的铁勺已经到他脑门上。牛肉没要着,年勇脑门却瞬间开花,血流如柱,被众人抬去卫生院。连长看到情况,马上吹响紧急集合哨,我们被连长紧急集合到会议室里。
连长批评郭班长的铁勺用错地方,本该往盆里给大家分牛肉,却在自家战友头上开瓢,连长感到心痛。他说人家父母把孩子送到部队来,就为吃几块肉,你把人家的脑瓜开瓢了——郭班长你说这对不对?连长情绪很激动,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激动得质问也失去方向。我觉得问题关键不在于为几块肉吃,而在于郭班长手中的那把铁勺,在于炊事员每个人的手,在于他们的眼睛,在于我们没长成统一的面孔。铁勺不是秤,是秤也称不出汤多还是肉多,是土豆多还是牛肉多,更称不出肥瘦。
那时我还是个新兵,经常领教这把铁勺的厉害。看着这把铁勺在盆里搅来搅去,让我想起童年,郭班长手中这把铁勺多像童年生产队长手中那把铝瓢啊。
童年时,每年夏收双抢季节,每天中午生产队都蒸大锅饭。按劳力分配,一个劳力一瓢饭。那时全家六口人,父母算全劳力,姐姐算半劳力,我们家每天中午都能分两瓢半的饭。父母和姐姐都在田里劳作,哥哥常年身体不好,弟弟还小,每天由我端着大锅到生产队长家分饭。那时全村十户人家有四户是在外工作的干部家庭,父亲四兄弟是外来农民。这些干部家的女人和成年子女也都下地干活,在生产队,只要是成年劳力都要下地。这样每到中午时,全村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小孩都端着一口大铝锅,往生产队长家去分饭。不用吹哨,不用集合,只要看生产队长家屋顶的炊烟没了,太阳快把人照没影了,就到分饭时间。全村的小孩都去,没端锅的也去,大家围着生产队长家那口大铁锅,看他把大锅盖一掀,一大团雾气腾腾升起,一大锅实实的白米饭冒着热气。这时,生产队长用一把大饭铲先把米饭翻身,拍松。再拿过一个大铝瓢,一铲一铲地往瓢里盛满,再用大铲拨平,算一个劳力的口粮。
我看着生产队长给大家分饭,给全村人分口粮。这些干部家庭的孩子把锅递上去时,他几铲子把一瓢饭盛满,拍一下,再拨平,扣到这家锅里。轮到我时,他总是先把锅里的饭铲松,挑几铲到瓢里,一拨平,倒进我的锅里。队长分给我家的饭少拍了一下,我感到我家那口锅里的米饭总是那么的蓬松,那么轻。米饭分完了,锅底还剩有锅巴。锅巴不按劳力分,一般会赏给我们这些围在灶台边的孩子,这也是我们爱围观生产队长分饭的原因之一。
锅巴可香啦,一面黄,一面白,嚼起来格外脆。这些分来的米饭是一家人的口粮,我端回家去不敢乱动,要等大人回家时我们才可以一块儿吃。这些锅巴就不同了,每次都被没下地干活的小孩先吃了,锅巴是我兄弟三人童年最好的零食。生产队长很会铲锅巴,他能把一整个锅巴拿出锅来,像一顶金黄的斗笠。他拿这顶斗笠在我们面前炫耀了一下,转眼间他又把它拆成一片片。他会很有秩序地把撕开的锅巴先往这些干部家庭的每个锅里放一大片,每一片足有一个盘子大小。当然,也不忘往自家锅里也放上一大片。剩下不多的一片,又会被他撕成更碎的小片,每小片不会超过一个碗的大小,分到我们几个孩子的锅里。
铁勺和铝瓢都没长眼睛,是郭班长和生产队长的手先长了眼睛,再让手里的勺和瓢也长上了眼睛。长了眼睛的手,才称得上巧手。用这样的巧手干什么都错不了。用这巧手拿勺和瓢,心想什么,勺和瓢都知道。
2014-05-06于鲁院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