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线轮训那阵子,母亲开始挂念头顶的那片天空,每天都对那片天空祈祷、下跪。
母亲是位普通农民,一辈子都是脸朝着泥土,背对着天,她极少关心背上的天空。
虽然是看天吃饭,但母亲认为该打雷该下雨,该刮风还是该下雪,这些天上的事虽与她有关,但她管不了,也就不关心。母亲只关心脚下的土地,土地关系她一家人的生活。
我在前线的那些日子,母亲每天都仰望着天空,她关心天空的一切动静。天空除了云朵,还时常有飞机,母亲关心这些飞机。
小时候,母亲和我们看飞机,那是拖着长烟划过长空的一幅画,就像一支笔在天空作画,优雅,舒展。如今天上的飞机,轰隆隆的像打雷,它随时会爆炸,炸开母亲头顶那片深蓝色的天空。
每天,母亲起床后的头件事就是仰望天空。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都是母亲的瞭望点,天空成了母亲最操心的事。
因为天空有飞机,有很多飞机,母亲不知道哪一架是儿子的飞机,但只要有飞机出现在她的天空,她就对所有的飞机操心。
母亲知道儿子的飞机在前线,前线又离家很近,那些天,前线的飞机经常回到母亲的天空来。这些飞机还和别的飞机不一样,它们不在天空作画,它们在天空翻跟头,甚至开展追逐赛,像鹞子翻身,像老鹰扑食,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是断线的风筝,没有一个稳定的姿势。
母亲开始对天上的飞机操心,她觉得哪一架飞机都和她有关,甚至和所有人有关。
母亲的操心很具体,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她就先对天空祈祷。她祈祷不要打雷,更不要下雨。要是打雷了,天上的那些飞机往哪儿躲?她更怕下雨会淋湿天上的飞机。
母亲祈祷每一架飞机都平安飞回到大地,不要有任何闪失。
母亲觉得光祈祷还不够,家乡有关帝庙,母亲认为关帝老爷一定能管着她头顶的天空,她就备上酒肉香纸这些礼品到关帝庙,求关帝老爷保佑。
母亲相信关帝老爷,这辈子没少向他磕头,她相信这头磕下去,她头顶的天空就会变得更加祥和,天空会更加晴朗,飞机就会飞得顺顺当当。
祈祷后的母亲依然对头顶的天空牵挂,因为飞机飞得太高,它们离大地太远,母亲担心它们看不清地面,容易迷路。
母亲更担心有个万一,地面的人不好接应。她就祈祷关帝老爷在天空中扫清一切障碍,让天空更干净,让飞机飞得更加顺溜。
母亲怕自己的愿望不具体,关帝老爷管得不细致,母亲就在电话中叮嘱远方的儿子说:
“阿成呀,你们把飞机飞上天时,不要飞得那么高,最好告诉娘,你们飞上天之前就告诉娘,娘好告诉关帝老爷,让他保佑这些飞机。”
母亲说,她还会求关帝老爷不让别人的飞机飞过来,家乡的天空只让自己人的飞机飞。
想家的时候,家乡很远,但对飞机,家乡却很近。从前线起飞,在天空伸个懒腰就到了。
那些日子,飞机几乎每天都从母亲的天空飞过,它们像在大海中行驶的小船。母亲总怕遇上风浪,她只有不断地祈祷,不断地下跪。
儿子在天上飞行,头顶就是儿子的天空,更是母亲的天空。
天空那么高,母亲的双手托不着,她只好仰望天空,为每一架飞机祈祷。
母亲希望飞机不要飞得那么高,她随时准备施与援手,她盼着每一架飞机都安全回到大地的怀抱。
我刚入伍不久,司令员来部队视察时也和我们谈自己的母亲。他说招飞入伍时,他母亲也爱望天,还特别交代说:“孩子,咱不要飞得那么高,那么快,咱慢点飞,咱看清了再飞,你飞高了娘害怕。”
司令员说他入伍后,他娘每天都仰望天空,他觉得自己是母亲手中的风筝,无论飞多高,母亲的手中都有一根安全的线在牵引着他。他飞行一辈子,都没飞出母亲的天空,母亲的天空无比辽阔,让他无比安全。从入伍那天起,他的天空便是母亲的天空,他的高度便是母亲的高度,母亲虽然够不着的他的飞机,但那是母亲仰望的高度。孩子的天空在哪里,母亲的天空就在那里。哪里都是母亲牵挂的天空。天上的飞机是地上的眼睛。
2014-05-13定稿于鲁院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