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队长老王的家属明天来队，听到这个消息，分队的十几人都很兴奋，大家一块儿帮老王收拾二楼的台球室，帮忙把台球桌抬到一旁，把四周窗户糊上报纸，再帮他抬两张床拼在一起，大家一块儿帮老王搭个临时的新家。
台球室是全连的娱乐场所，比我们三间宿舍还大。老王找不到临时住房，只好暂时安顿在这里。大家一块儿帮老王擦窗户，搞卫生，挂帘帐，又帮他把黑白电视调好，把锅碗瓢盆拿来，一一归置到位。楼上楼下的空气被搅动起来，喜滋滋的。在部队时，家属来队消息，就像会传播的花粉，轻轻一吹，整个连队的空气都会掀起一阵阵小旋涡。
这次分队长老王的家属来队，让我们全分队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大家说不出原因，觉得嫂子来队就是一件大喜事，大家自然开心。我们连队的干部多，志愿兵也多，两者相加超过全连半数。干部和志愿兵大都已成家，隔三差五的就有家属来队，感觉有家属来队就好像有个临时的家一样，周末时，一个分队里的同志还能到这临时的家里“搓一顿”。见老王的家属来队，分队里的干部和志愿兵尤其兴奋，他们和老王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志愿兵老陆说：“最近天热，窗户糊得这么严，老王你要注意降温呀。”“我那有枸杞酒，待会儿我给你送来。”分队干部老吕说。
老王并不接话，他笑嘻嘻的，一边给大家发烟，一边给大家拿水。老王是地道的上海人，平时日子过得精细，牙膏挤不出来时，他会在瓷砖棱角上反复刮蹭，牙膏皮被刮得和纸一样薄时，他还会用牙刷柄去推挤牙膏头，没见过谁把牙膏挤到丁点不剩。这些天，家属要来队，老王一下变得很慷慨，口袋里常揣着几包好烟，见人就发烟，换了个人似的。
翌日，王家嫂子来队，连队反而平静，没见谁开老王的玩笑，见了嫂子大家也都彬彬有礼，年轻的战士还一脸羞涩的样子。隔天早晨，正好全连组织条例学习，期间，老王给大家发烟后说：“昨晚是哪个小子在楼上敲地板？吵得我一夜没睡。”
老王话没说完，分队老吕和老陆几个就坏坏地大笑起来，我们被笑得一头雾水。老王说，肯定是老吕老陆你们几个使的坏，隔一会儿敲一阵子，隔一会儿敲一阵子，弄得我家属都不敢睡，开始我们以为是老鼠，后来一听不对，肯定是楼上敲东西，应该是台球或者是榔头敲的声音。老王话没说完，老吕就问：“节奏对不对？这个节奏还行吧！”
听老吕这么一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八九分。当时我们是一帮尚未成家的小战士，心想这老吕他们真是坏，人家家属大老远来，难得团聚，还要搞这恶作剧来闹人干吗？心想，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游戏吧。多少年来，我一直对此不理解，成家后依然不理解，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电视上一档动物世界的节目，突然明白，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兽，那是每个人心中一种集体无意识表现。听到老王家属来队，我们不是一样也表现得有些兴奋么，只是我们不是过来人，虽混沌未开，但生命深处的那个无意识，像一只正在醒来的兽，捕捉到这风中的信息时，我们也会莫名地高兴，在心灵深处莫名地手舞足蹈；而他们过来人，就不仅仅是高兴，他们还有一些更具体的表现，恶作剧的表现只是其中之一。
我想起电视上的驯鹿，想起9月。9月的大兴安岭北部草场，是驯鹿的季节。夏季的草场让每一头驯鹿的体能充沛，小鹿长大了，母鹿进入新一季的生命繁衍期，空气中飘着雌激素，随着秋风掠过山冈，雄鹿们变得躁动不安，不停地打斗，本能地打斗，不为领地。整个草场都是战场，这场打斗旷日持久，直到对手一个个败下阵去，直到首领诞生。胜利者昂起高贵的头，不断朝森林吼叫，宣布王者的号令。战败者在一旁喘息，或找一丛灌木重新磨砺头上的角，还会找个战败者再打上一架，虽然一切于事无补，但也要把信心重新找回。生命的延续原本就是一场打斗的盛事。
草场和森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树上的果子在雄鹿的打斗声中进入成熟期。这时，成熟只是其中的一个隐喻，有关生命的隐喻。打斗结束只是另一场追逐的开始，野蛮、暴力都是生命延续的前奏，这是旷野的故事，看似野蛮的角力背后，确保了优良基因的传播。何止驯鹿，还有森林狼，非洲狮群，包括一切野性的世界。靠锋爪坚角建立起来的秩序，不需要语言，更不需要伪装，只需要旺盛的荷尔蒙，看似野蛮，其实公平，一切都受制于自身实力，受制于原始的野性。首领把自己的基因分配到每头发情的母鹿身上，其他战败的公鹿在一旁窥视，寻找落单的母鹿或首领疏忽的机会，或继续打斗发泄自己的不满，整座草场和森林都陷入一场躁动之中。
人类已经回忆不起这久远的荒野狂欢，人类从直起身子走出森林那天起，文明开始销蚀自身的野性，人类自身进化的文化基因是一根绳，越拧越紧，它深入我们的血液，成了基因链的一环，日益牢固地捆住心中那只兽。年深日久，这只兽不习惯见光，它一直潜伏在幽暗的角落沉睡。但它从未消失，随时可能醒来。可能连老吕老陆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恶作剧是心中醒来的那只兽在作怪，但它带着链条，也不完全清醒，只是一种无意识，所以只是一场恶作剧，并不伤人。
老王知道是手下弟兄的一场玩笑，他听老吕他们的坏笑后，也哈哈一笑。当天晚上，老王请分队弟兄们吃饭，再也没听老王抱怨过吵闹之事。
2014-08-03于平和小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