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军校毕业后,我被分回原来的老连队。当我安置我的行李时,发现那张床是我原来的床!这等于我回到出发的原点。这几年读军校不过是出去画了一个圈。更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会与后任连长重新展开一场没有结束的追逐赛。在前面跑的那个人仍然是我,原来的连长已经是营长了。可在我的身后,仍然有继任的连长在追我。
但这不是简单重复。当战士时连长追我,那是因我抗拒不了杭州的美景、美食,更抗拒不了西湖的断桥,还有那一场雨。那时,我觉得那些美食美景每天都在等我,父亲的西湖在等我,还有那一场雨也在等我。如今,杭州那些美食与美景已从内心退场,父亲的西湖早逛遍了,那场雨早把我浇透了,我对杭州的念想也早已淡了,我长大了。代替美食美景还有西湖的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从闽南那偏僻的乡下到杭州觅食来了。
我非常反对亲人们扎堆在同一个城市,我希望每个亲人都是一颗种子,撒向全国各地那该多好。那样,我在每个城市都能找到一个亲戚,这些城市就显得亲近了。但亲人们和我想法不一样,他们喜欢抱团取暖。先来找我的是堂妹,接下来是三弟、四弟,再后来是大哥大嫂和一个堂弟。他们全都目标明确,奔我而来,好像找到我,就找到了一把明天生活的钥匙。
我的那些兄弟姐妹说,城市是块吸金的磁铁,磁铁周边有捡不完的金子,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到城里来拾金。但来的人太多,闹哄哄的,刚来的人都像浮萍,没有根基,扎不住脚。他们要借力,把脚扎到这钢筋水泥般的地面上,分得一杯羹,取暖,果腹。先前,我的大哥去过东莞、深圳;两个弟弟到过厦门、福州;堂弟、堂妹到过汕头、珠海:他们没有一个人在那个城市拾到金子,反而一个个碰得灰头土脸,逃回家乡。
我不认为兄弟姐妹来找我有什么不对,骨肉至亲,他们不找我找谁去?这样我为自己每天外出找到坚实的理由。我的兄弟姐妹都是开面包坊的,大哥说光在他落脚的那个黄家村就有七八家面包坊,同行都是冤家,兄弟你不来,同行们就来,轻的撵人,重的打人。那天,我三弟在送包途中,在一个叫弄口的地方,被突然蹿出的三个人截住去路。当时三弟的三轮车上,装着满满一车刚出炉的面包。这两千多个面包,是十几个工人加班了一宿赶出来的。他们必须连夜加班,因为三弟的面包店刚开张不到三天,连烤箱面粉配料都是赊来的,这些原料只够生产三天。只有把前三天赊来的原料都换回钱来,还上旧账,才能赊来新的原料,才能保证下一个三天的生产,保证十几个工人都有饭吃。所有的环节都像机器的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不能在任何地方卡壳。现在,我三弟在弄口卡住了。
这半路上杀出的三个人扭住三弟的车把手,还扭住弟弟的胸口,把一箱一箱的面包倒进路边的臭水沟里。三弟虽弱小,又是一对三,但他的面包被倒进臭水沟,就是他的生活被倒进了臭水沟,就是他的未来、他的孩子被倒进了臭水沟。三弟和那三个人扭打了起来,结果,三弟被打得头破血流,连三轮车都掀翻了。后来得知,打三弟的人就是福安面包厂的送包工人。还有一家福鼎面包厂的老板更横,干脆直接带人到我三弟面包坊来,他说:“明天我就叫人封了你。”大哥和两个弟弟刚来不到半个月,接到要挟电话无数,面对面打架三次。大嫂说以前在广东时,就是这样被人挤走的,都是同行们干的。哥哥弟弟向我叙述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战场。
看着三弟受伤的脸,我什么话都没说,拉上他就上福安面包厂去。福安面包厂不大,也是个小作坊。老板个儿小,却显得很精明,一双小眼睛转个不停。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笑,朝我递烟,想拉我进去喝茶。我说:“不忙,我不明白我弟送面包是挡了谁的道,还是他不懂事得罪人了,我想弄清楚其中的道理。”老板说:“误会,误会,弄错人了。”我说:“你教我学会了误会,以后我们随时可以找地方误会误会。”我撂下话就要走。老板反应很快,他喊住我,说他赔偿三弟一三轮车面包的损失,另加一百元给三弟看伤。
次日,我瞅准一个机会,一大早就溜到三弟的面包坊,让他们把所有门窗都打开,平时他们不开门窗,他们怕有人来。我烧壶水坐下来泡茶,看他们忙碌地生产。我水刚烧开,福鼎面包厂的老板果真带几个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我主动招呼他们:“进来喝茶吧!喝了茶再动手不迟。只要你们说清楚,我弟的面包坊为什么不能开,我帮你们封了它,不劳你们动手。”这几个人见了我有些愕然,他们没有一个人进来,都扭头走了。想把我兄弟挤兑走的绝不止福安、福鼎两家面包厂,我不可能一一去找他们说,但我可以坐在兄弟的面包坊里等,一有时间就去他们的面包坊里等他们来,我必须经常去等他们,等他们都看见我。
从此,我每次去亲人们的面包坊,就会把门窗都打开,这样更方便他们都看见我。我就坐在那喝喝茶,或晃悠几分钟,兄弟们的面包坊就风平浪静,没有谁敢来闹事。小弟开玩笑说:“哥,看来你这身戎装能压邪呀!”我无语。丛林法则遍布生活的每个角落,我充其量也是一只披了虎皮的羊。但兄弟姐妹这时需要我这只羊,我只得每天披上虎皮,溜出羊圈,成为一只离群的羊,不是为了丰美的牧草,而去充当一只虎,让那些狼群远离那刚来觅食的几只羔羊,直到有一天,让他们也变成一只只能独立觅食的“狼”。
但连长不让我这样干,他说偶尔去看看亲人们还可以,但不允许每天都去,他不允许手下任何一个兵私自离开他的视线。但兄弟姐妹们需要我每天都去,这样我又和现任的连长展开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赛跑。
哥说:“兄弟,你不来,你两个侄儿的学费就没了。”
弟说:“哥,你若不来,乡下老娘就断炊了。”
妹夫说:“哥,你若不来,我们只好抢银行去。”
……
天哪!这哪是我和连长之间的赛跑,分明是部队和我家之间的一场赛跑,我和连长是双方选出的代表选手。只要我跑输了,我的家人就得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继续漂泊,开辟他们的新战场。而我的兄弟姐妹们是那么的弱小,他们还不适应这丛林的法则,他们开辟不出自己的战场,我要帮助他们度过这艰难的适应期。只有连长输了,他们才能顺利留下。这场赛跑没有赢家,连长每天都得提心吊胆地堵截我,不让我外出,让我乖乖地和全连的人待在一起,大家一块儿吃饭、上机场、回连队、上床休息。而我必须在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地往外跑,跑到兄弟姐妹们的面包坊里,在那儿坐几分钟,装模作样让人看见我。别人看见我了,我就达到此行的目的,就可安心回连队,然后等着连长的批评。
好在兄弟姐妹们都离我不远,他们就在营区附近村镇安营扎寨。我没有像当战士那样鲁莽,每天和连长展开体力赛。我挖空心思避开连长,避免正面冲突。一般我选择机场下班后,要么掉队,要么提前溜单,或者在晚饭后自由活动时间,总在连长一眨眼间消失在去看亲人们的路上,个把钟头又折回连队。但连长很快就清楚我的鬼把戏,他总会在我工作快结束时转到我身边来,甚至会掏根烟请我。这看似无心的举动,其实我们的比赛已经开始,从心理战开始,连长想用眼睛圈住我。我要寻找连长的一个疏忽,逃离连长的眼睛,赶紧溜之大吉。后来,我们的暗战发展到饭桌上,连长若发现我埋头苦吃,他就端着饭碗坐在我的旁边;我离开饭桌,连长必然也收摊。我觉得现在的连长比前任高明,说不定是前任(现在的营长)已对他说了我们以前赛跑的事,他吸取经验对我改变了策略。连长想黏住我,让我没有任何动身的机会,让我输在起跑线以前。连长似乎弄明白了:只要不让我这赛手上跑道,他就彻底赢了。
我和连长的比赛就变成一场无声的赛事,我寻找连长任何一个盯失我的机会。比如他要净手,比如他要洗碗,再比如他也会有事外出,还有连队其他几十人的事,营长、团长找他的事,开会的事……我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赶紧到亲人们的面包坊溜一圈回来。我和连长之间的比赛变成随时随地,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我俩的赛场,直到我的兄弟姐妹都变成能独立觅食的“狼”。
2014-02-13于平和广电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