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着路面,詹妮·潘妮正朝我跑来,丰满的上唇边还挂着闪闪发亮的水珠。
“抱歉,我晚了。”她说。
她总是因为一头很难打理的头发而迟到。
“没关系。”我说。
“眼镜很漂亮,”她说,“南希给你的吗?”
“是的,”我有些自豪,“她参加首映式戴的。”
“我猜也是。”詹妮说。
“它看上去不会太大吧?”我鼓起勇气问。
“不,不会。”她说,“但镜片真的很黑,你能看见吗?”
“当然。”我在说谎,就在刚才我差点撞上一根街灯柱,还很不幸地在那个地方踩到了狗屎,鞋底好像涂上了一层油脂,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
“是什么气味?”潘妮说,四处张望。
“冬季渐临的气味。”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抓住她的胳膊一起朝黑色的铁门走去。
事后想来,可能我应该摘下眼镜,当时我就像一个年迈的预言家蹒跚地走进学校礼堂。
“确定可以吗?”一个学长扶着我的手臂带路。
“嗯,我很好。”刚说完我就被他的鞋子绊倒了。随后大门打开了,詹妮·潘妮跑出来。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很好。”她跷起大拇指。
“他们给你什么角色?”我细声问道。
“章鱼,没有台词。”她说,“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不知道剧本里还有章鱼。”我说。
“本来是没有的,”她说,“他们让我扮演一只骆驼。但所有的动物都是成双成对走的,那必定会有章鱼。”
“那是挪亚方舟。”我说。
“都是一样的,仍然是《圣经》。”她说,“他们不会知道这两者的区别。”
“很可能。”我努力表示赞同。
“我会自己做演出服。”她说。我忽然感到很紧张。
当我走进礼堂时,桌后面的五张脸我几乎无法辨认,不过有一张脸如同荷鲁斯那全视之眼,径直穿越黑暗:我从前的老师,葛洛格尼小姐。《耶稣的诞生》这出剧就是她的“孩子”,她吹嘘说由她一个人完成创作,令人诧异地直接忽略掉马修与卢克。
“埃莉·波特曼?”一个男人说。
“是的。”我回应。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
“你的眼睛没问题?”
“没有。”我紧张地调整镜框。
“别慌!”葛洛格尼小姐喊道,我等着她加一句——你这个亵渎神明的家伙。
“你准备了些什么?”那个男人问。
“什么?”我说。
“你的试演片段。”葛洛格尼小姐说。
因为毫无准备,我感到一阵恐慌。
“好了吗?”葛洛格尼小姐说,“快点开始。”
我慢慢走近舞台中央,脑海里不断浮动着各种台词,有一些非常明晰,但大多数是胡乱组成的。直到一组词聚在一起,我想到一段连贯而有节奏的台词。我不能完全记得,但它是南希最喜爱的台词之一,我曾听过她认真地反复练习。我当然不明白当中的意思了,但或许评委们懂,我清了清喉咙说:“一段来自电影《契约》杰姬的台词,我准备好了。”
“开始吧。”葛洛格尼小姐说。
我深呼吸,然后张开双臂。
“我知道你不会为我的鞋子或者裙子埋单。但堕胎的钱呢?该死的!起码给钱让我买一瓶杜松子酒吧!”
“够了!”葛洛格尼小姐尖叫起来并指着我,“你,等着。”
我站在自己强加的漆黑当中,看着他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我听到他们说“挺有趣的”。我听到他们说“好主意”。但我没听到他们提到“玛丽”或者“约瑟夫”。
那天晚上,母亲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锅炖杂烩,那是她的拿手菜。厨房里很暗,烛光轻轻摇曳,明灭不定。
母亲揭开盖子,浓郁的肉香、洋葱和酒精味混合在一起。
“我希望我们每天晚上都能像现在这样进餐。”哥哥说。
“进餐”是他最近常用的新词,接下来是“美味佳肴”。
“也许晚点我们可以举行个降神会?”南希说,母亲立即瞪着她——那是我常常看见的眼神——就好像在说:“南希,如果你有孩子,就会知道这是多么烂的建议。”
“你很安静,埃莉,还好吗?”母亲问道。
我点点头。如果我开口,眼泪会在说完之后胡乱地往下掉。于是我站起来,含糊地说:“忘记喂‘上帝’了。”我朝后门走去,哥哥给我一支手电筒,我又往口袋里装了两根胡萝卜,悄悄走进寒冷的夜色中。
我原以为很晚了,但并没有,是因为我们黑漆漆的房子让天色看起来很晚。攀登架在黄昏里被削成一副形状诡异的骨架,就像一根向后弯曲的脊柱。来年春天,它就会被拆卸下来用作烧柴。我沿着小径朝兔子笼走去。“上帝”试图挣脱笼子的铁线,鼻子抽动着,像只小狗一样,嗅闻着我带来的悲伤气息。我弹开笼钩,他朝我走来。一缕蓝绿相间的皮毛在手电筒光下清晰可见。这是在一个无聊的周末哥哥与南希一起想出的主意,给“上帝”的皮毛上色,还把他放在头顶上拍了照片。“上帝”跟南希一样热爱表演。我把“上帝”抱上我的大腿。他感觉不错,感觉很温暖,我俯身亲吻他。
“别担心,”他用压抑过的微弱的声音说,“事情到最后都会好起来的。统统如是。”
“好的。”我静静地说,尽管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但我镇定自若。
我看见南希沿着小径大步朝我走来。她的手里捧着杯子,蒸汽在十一月冰冻的夜空中盘旋上升。
“跟我谈谈吧。”南希蹲下来,“今天的试演怎么样?”
我太过心烦意乱,嘴巴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于是不得不放低了声音。
“什么?”显然南希没有听清,她向我凑近。
我将手握成圈状,在她耳边再说一遍。
“旅店老板?”她说,“该死的,旅店老板?”
我摇摇头,身体也随之晃动。我看着她说:“是个失明的旅店老板。”
* * *
表演当天,詹妮悄悄溜到后台,看上去更像一只狼蛛,而不是章鱼。葛洛格尼小姐看见她的时候气得大声尖叫,好像喉咙被魔鬼刺破了似的。但那时她已经没有时间让詹妮换上骆驼戏服了,只好命令詹妮站在舞台偏远的黑暗角落,并警告她如果有一根触角露出来,便会用塑料袋闷死她。“婴儿耶稣”吓哭了,葛洛格尼小姐让他闭嘴,还说他大煞风景。
我躲在帷幕后透过缝隙迅速扫视观众,看看母亲与南希是否在那儿。台下很壮观,几乎座无虚席,比收获节好多了。当时,因为不幸和本地一场足球赛撞期,只来了二十个人领礼品,结果一下领取到两打烘豆罐头、十块烤面包和一箱苹果。
南希看到了我并朝我眨眼,随后葛洛格尼小姐结实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拉回基督时代。
“你总往外看,会破坏表演效果的。”她对我说。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会破坏的,因为我紧张到胃部打结。
“骆驼在哪儿?”葛洛格尼小姐喊。
“他们跟你一样驼着背。”新来的格利佛先生说。我们都笑了。
“这不好笑,格利佛先生。”她慢慢走下舞台,脚趾踢到了一个沙袋。
“祝你好运。”我小声对詹妮·潘妮说,我看到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一个马槽,怪异的身影投射到后墙上。她回头给了我一个笑容。她甚至将牙齿都涂黑了。
灯光渐暗,音乐响彻整个礼堂,我感到全身无力,手心出汗,腰带上也留下我擦干手掌的印痕。我戴上太阳眼镜,在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无意中,我的白色手杖还戳到了一只“羊”的屁股,他竟然哭了。我向葛洛格尼小姐道歉,并表明我看不见自己做了什么。她说:“好在上帝没这么瞎。”我感到背脊发凉。
马槽里的秸秆发出浓烈的气味,那是从我家带来的,虽然不太干净,但很真实。扮演“婴儿耶稣”的迈克尔·雅各布斯一进入那个马槽就开始抓挠自己,灯光下,他肥胖的脸庞沾上了许多污渍,让他看起来像是蓄了络腮胡。我依靠着白色手杖为自己摸索方向。
《天使加百列》那场戏似乎演得很不错。新来的希腊女孩玛利亚忘记了台词,于是她简单地说着“你在这儿,玛丽,你怀孕了,去伯——恒[20]”时,我听见观众的欢呼与鼓掌。她能得到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是因为葛洛格尼小姐能随时光临她父母经营的一家希腊餐馆。直到有天晚上,葛洛格尼小姐打碎了他们的碟子。
那些牧羊人昏头昏脑地朝相反的方向指着星星,漫步的时候一副野蛮的样子,仿佛即将诞生的是一只雪貂,而不是上帝之子。当“东方三博士”[21]上台之后,舞台上才有了些气氛。然而,一个人失手掉落了一盒乳香,盒子里其实是一只装有伯爵红茶的瓷茶叶罐。观众席传来一阵啜泣,原来是他母亲在为失去一件传家之宝而用手帕捂嘴抽泣。他事先没有告诉她,就像他也没坦白自己抽了她的烟一样。在她的啜泣声中,一只“羊”慢慢离开舞台,忽然一声惨叫,他就地倒下,锋利的瓷片刺入了他瘦削的膝盖。三博士从他身上跨过,退出了舞台。只有葛洛格尼小姐在场景切换之时悄悄爬上舞台将这只笨重的“羊”拖走。
我站在道具门内准备就绪。忽然,我听到一阵敲门声。
“谁呀——”我按照南希教我的方式,一边说一边打开门,朝玛丽走去。观众们倒吸一口冷气。南希说我的装扮介于罗伊·奥比森[22]与电影《威尼斯疑魂》[23]里的侏儒之间。但我知道我谁也不像。
“我是玛丽,这是约瑟夫。我们没有地方可住,请问你的旅店还有房间吗?”
我的心怦怦跳,舌头又厚又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说出来,说出来。”
“你需要一间房吗?”我忽然跳出了剧本的台词。我看见玛丽与约瑟夫相互看了一眼。葛洛格尼小姐在舞台侧面凝视着我,举起剧本并指着它示意我要讲对台词。
“让我想想。”我说。
整个剧院悄无声息,观众满心期待。我的心跳得很快,喉咙发紧。“说出来。”我再次对自己说,然后我做到了。
“是的,”我说,“有一间风景宜人且价格合适的房间,请跟我来。”我用白手杖轻敲地面,引领着玛丽(她正在哭)和约瑟夫来到一间带有电视与迷你吧台的双人房。两千年来的基督教立即遭遇到挑战。
当中场休息提前开始,帷幕关上后,那个满脸胡子的“婴儿耶稣”被忘在了舞台角落的一个大摇篮里,四处望着。詹妮·潘妮蜘蛛般的身影悄悄朝他爬过去之后,他突然一阵恐慌,试图逃出马槽,然而很不幸地,他的双脚被襁褓绊住,跌落到一块纸制的岩石上。后来葛洛格尼小姐告诉警察,那块岩石比想象中要坚硬。
他的尖叫让所有观众不寒而栗。詹妮·潘妮试图以《普世欢腾》的诗篇引领观众时,第一拨救护车与警车的鸣笛就传了过来。
“婴儿耶稣”昏迷
这是早期的头条。没有迈克尔·雅各布斯的照片,只有一位哭泣的“东方博士”。很显然,他哭泣不是因为这场意外,而是母亲责骂了他的偷窃行为。一位目击者声称这意味着社区里圣诞节的终结,但哥哥说我们不该如此悲观,“耶稣”很快会站起来的。“但至少在复活节前不能。”詹妮·潘妮捂着枕头哭泣说。
显然,葛洛格尼小姐指控我跟詹妮·潘妮是罪魁祸首,也这般告诉了警察,但他们并没有听信。这是安全问题,她才是这场麻烦(他们确实使用了这个词)的安全监管,她有责任承担一切。在被审讯之前她已经辞职了,在她看来这个事件是关乎信仰的问题。因为这件事,她放弃了舒适的生活,到黑潭[24]去做善事。
当天我母亲尝试联络潘妮夫人,但一直都没能联系上。后来她联系了母亲,说正在滨海绍森德[25]吃鸟蛤,拜托母亲照顾詹妮一个晚上。“当然。”母亲说,并立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我尽可能赶回去。”潘妮夫人说,“明天可以吗?”就像一只能闻到血腥味的野狗,她急切地补充了一句:“葬礼几时举行?”
“他还没死。”母亲严厉地说,虽然有些粗鲁。
“婴儿耶稣”死亡
这是后期的头条。父亲沉默地将《晚报》递给我们看。所有生命迹象已完全消失,他那无神论的家属同意取掉维持生命的呼吸机。
“上帝,那也太快了吧!”南希说,“他们要做什么?省电吗?”
“南希,这不好笑,”母亲捂着脸,“一点也不好笑。”
但我看见父亲笑了,还有哥哥,詹妮·潘妮发誓当她喝完热巧克力抬起头时看见我母亲也在笑。她很喜欢这样的时刻。一种家庭的包容。我猜那是因为她没拥有过的缘故。
* * *
詹妮的母亲跟我母亲有着天壤之别,事实上,她自己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随时需要“同辈人”的赞美,不管她处在什么年纪里。
“我看上去怎么样,姑娘们?”
“给我弄弄头发,姑娘们。”
“我漂亮吗,姑娘们?”
一开始还会觉得很有趣——就像给一个更大一点的娃娃打扮,但久而久之她的欲望变得愈演愈烈。她逐渐流露出的强烈不甘就像宴会里的俗气灯光,只会慢慢暴露出她的青春不再。
“‘潘妮夫人’听起来太老了,埃莉。我们是朋友,叫我海莉,或者海尔斯。”
“好的,潘妮夫人,下次我会的。”我这么说,但从没叫出口。
她的每一天都令人捉摸不透:她没有工作,但很少在家里。詹妮·潘妮对她母亲的生活也一概不知,除了知道她向来爱交男朋友,以及喜欢发展各种适合她们吉卜赛人生活方式的爱好。
“什么是吉卜赛人?”我问。
“那些四处流浪的人。”詹妮·潘妮说。
“你们也那样跑来跑去吗?”
“是的。”
“有趣吗?”我问。
“不一定。”她说。
“为什么?”
“因为人们在追赶我们。”
“什么人?”
“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