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歌辞乃唐乐府诗之大宗,诸多大诗人皆有所作。闺怨宫怨是诗人们着眼颇多的诗题,女性的命运,她们哀怨的情绪,总是最易入诗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妄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李益的《江南曲》借女性的口吻,抱怨的还不是“重商主义”“商品经济”,而是商贾们投身商业大潮随波逐流,却不能像自然的潮汐那样信守周期,闺中少妇的怨恨是深入到了骨子里的,“有信”和“无信”,又岂止是来归和去留,信誓的失守才是更为切紧的。
男人们好像总是“轻别离”的,他们霜晨晓月,打点起行装就走了,常常顾不上看一看少妇眼角的泪痕,他们自己有泪,便洒在陌陌荒路上了。男人们要建功立业,要挣钱养家,他们纵然也有万般情肠,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铁心一横,夺门而去,他们往往来不及看一看“美人二八面如花,泣向东风畏花落”(顾况《短歌行》),前方的功业、远方的艰难等待着他们,他们只能视闺怨如平常了。即便深知“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刘希夷《白头吟》),岁月催人,青春短暂,他们也顾不得缱绻缠绵,留恋感怀,还是青锋裘马,绝尘远去。心肠软一些的,才会留下一句安慰的空话:“挥鞭望尘去,少妇莫含啼。”(戎昱《从军行》)倚门远望的少妇哭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却顾不上了。男人们是不主张厮守老家的,他们的目标总在远方,在朝在野,大都如此。
不管男人们“有信”“无信”,女人们还是丢不下那一份牵挂:“征客去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寒衣。”(张汯《怨诗》)谁知道远方的征客是不是另有他欢,寒衣有托了呢,闺中少妇依然是痴心一片,不改初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秋歌》)“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李白《冬歌》)秋信冬令,一腔牵挂,满腹柔情,全在那捣衣声中、征袍絮里了。写下过《莺莺传》的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文过饰非”,视美丽聪明的女人为“天之所命尤物”,完全以男性视角看待女性。到了他写《决绝词》的时候,也会“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态度为之一转,不再是“始乱之,终弃之”的薄幸状了。据《莺莺传》改编的《西厢记》,千百年来在戏曲舞台久演不衰,是动人的爱情魅力使然,绝非“尤物”“祸水”的陈腐观念被历代观众接受。那是人性的种子,植入戏曲,成了艺术的灵魂。
相和歌辞中的闺怨,有好多还是与征战相关。高适的《燕歌行》“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揭露的是不公,抒发的是不平。帐下歌舞的美人可算是随军“艺妓”,她们不在闺中,似乎没有哀怨(那可真不一定);同一首诗中“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就把时空拉开,少妇与征人遥遥相望,不得聚首,闺怨犹是“怨战”了。王昌龄的《从军行》“更吹横笛关山月,谁解金闺万里愁”,与高适异曲同工,都是在极为开阔的时空中抒写哀怨,金闺关山,万里长愁,只一管横笛相连。唐诗的时空感如此阔大,在闺怨中也一至如是,实在非后代诗歌能比。唐诗以后,诗的境界越来越逼仄,首先是因为诗人们失去了阔放的胸怀。当代诗人动辄以“大”呼号,大国大世界大宇宙,其实并不是他们的胸怀扩大了,而只是一种语言迷信,大词自慰,说说大话罢了。唐诗气象,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难以重回。
与闺怨密切相连的是宫怨。后宫中多的是倚门而望的白发宫女。“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李白《长门怨》)“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刘氏媛《长门怨》)“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李益《宫怨》)一座长门宫,是妇女们的多少怨恨筑起。比起那些无信的“矍塘贾”来,君王们的无信更加铁石心肠,惨无人道。可悲亦复可怜的是锁进长门宫里的嫔妃们还要一夜复一夜,倚门望幸,还要怨妒争宠;不过,她们不如此,可就真的没有一丝活路了。只有少数人敢怀着另一种情感:“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刘皂的《长门怨》大胆地写出了另一种宫怨,便卓然超拔于同类诗之上了。敢恨才能仇,敢恨才能爱,情感的起伏跌宕,变异升华,恨是很重要的基础。
宫怨的另一种形态的表现是昭君诗。汉代的女子王昭君,由于她特殊的经历,便成了历代诗人吟咏的对象,由后宫而大漠,王昭君的身世哀怨引发了诗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咏叹,绵绵不绝。说起来实在奇怪,你很难想象诗史上第一首昭君诗竟是东晋豪富石崇写的。“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半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石崇的《王昭君辞》开了后代昭君诗悲剧性的滥觞,自此以降,写王昭君的诗都不会离开这样的悲剧基调。东晋豪富石崇,似乎不是那个与人斗富的石崇,而只是那个不肯把爱妓绿珠让与赵王司马伦党羽孙秀,因而遭诬被杀的石崇了。不肯把自己的爱妓当货物让与他人的石崇,恢复了他诗人的本色,才能在悲咏前朝美女的诗中一抒真情。“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石崇眼中的王昭君,还没有后世诗人硬加上去的民族联盟、民族团结的大义,诗人同情的只是王昭君难以面对西域的陋风:“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由中原后妃,而为朔漠阏氏,在石崇看来,纯然是“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我们知道,王昭君的往昔也不就是“匣中玉”,也许可算是“玉”吧,可是她被毛延寿画成了有瑕之玉,她就永无出匣之日了。王昭君的悲剧命运,在她一入宫的时候就被决定了,并不是在她跨上出塞雕鞍的那一刻。唐代以至后代诗人的昭君诗,耿耿难忘的便是那贪图贿赂的画师,他们往往把一腔仇恨全部倾泻到了故意把王昭君画丑的毛延寿身上:“何时得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崔国辅《王昭君》)王昭君拒不贿赂毛延寿,致使毛延寿故意把她画丑,难见君王,诗人们就在诗里为她出一口恶气,完全忘记了悲剧的最终原因还是在帝王身上。皇帝的后宫里嫔妃成群,皇帝怎么也顾不过来,用一个画师画像,“按图索骥”,还算是普降甘霖的一个不错的法子;连画像也不看,“三千宠爱在一身”,或者逮到一个算一个,后宫里就会少了怨声连天吗?诗人们揣摩远去塞北的妃嫔心理,绘摹口吻:“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白居易《王昭君》)谁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王昭君的真实情感呢?被汉家皇帝冷落的王昭君,真的会痴心不改,思念着那无情无义的皇帝吗?远离中原,大漠上黄沙蔽日,朔风呼啸,昭君想家是一定的。“一双泪滴黄河水,应得东流入汉家。”(王偃《明妃曲》)黄河长流,泪水长流,汉家女儿的泪水只会流进她家乡的河道里。她还会设想:“思从汉南猎,一见汉家尘。”(郭元振《王昭君》)家乡的土地上尘烟起处,就是她日思夜念的汉家;此处的汉家与天子无关,只是良家女子生长的土地。
怨而不伤,中国古诗的温柔敦厚传统磨平了诗人的锐角,思想的尖锐也被磨钝了,越到后代,诗人们变得越乖巧,能够“绵里藏针”就算不错了。不能完全责怪传统,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诗人们的取巧卖乖,实在是后代的文网日密,诗人们动辄触网,不得不想法保护一下自己。
唐代在隋朝的腐朽奢靡旧基上立国,除旧布新,新朝建立,霸业大展,唐朝还没有设下严密的文网,唐朝诗人还较少束缚,他们歌唱的喉咙还未被扼伤,他们还可以比较大胆地唱出心声,有一些讥刺,直接指向了朝廷君王。“六军将士皆死尽,战马空鞍归故营。”(贾至《燕歌行》)“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边城。”(王翰《饮马长城窟行》)“但令一物得所,八表来贺,亦何必令彼胡无人。”(僧贯休《胡无人行》)批评的依然是朝廷的穷兵黩武,征战不休,赏罚不明,好大喜功。纵然诗人们痴心不改,建功立业的壮志不泯,立誓“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王维《从军行》),“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骆宾王《从军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但是,他们已经知道最终的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了:“大小百余战,封侯竟蹉跎”,倒不如“玉簪还赵女,宝瑟付齐娥”(陶翰《燕哥行》)。就连在鼓吹曲辞中写下过十二曲不堪诵读的《鼓吹铙歌》的柳宗元,也恢复了他“独钓寒江雪”的诗人本色,喊出了“绝咽断骨那下痛,万金赠宠不如土”的决绝之声。至于薛作童“君王好长袖,新作舞衣宽”的屈己逢迎,虽为怨声,到底显得微弱多了,不成主调。
即便在唐代文网不密的文化背景下,诗人们也不会得意忘形,以为诗是没有边界,绝对自由的,他们知道哪里碰得,哪里碰不得,游刃有余还须在小心翼翼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狂放不羁如李白,也深深知道“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猛虎行》),那几片龙鳞是万万触不得的。自从有了君王,有了朝廷,诗人的天地就被限定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2013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