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生命的咏叹,生命的哀婉。诗人的生命与常人同样短暂,他们却比一般人多了一些敏感和脆薄,草青草黄,风起霜临,他们感知的不仅仅是寒温冷暖,却敏悟到生命的衰残凋零,发而为歌,便有了永远不会断绝的生命感惋,人生如寄之叹。唐乐府之相和歌辞,琴曲歌辞,多的是此类诗篇。
“临穴频抚棺,至哀反无泪。”“薤露歌若斯,人生尽如寄。”孟云卿的《挽歌》写尽了生命逝去不可挽回的至痛至哀,无泪比有泪更加深痛骨髓。长歌当哭,薤露若斯,人生如寄,白驹过隙,绵绵挽歌只能寄托后死者的哀思,却不能挽回逝去的生命稍待片刻。白居易的《挽歌》同样也是恸哭墓地,“旧垄转芜绝,新坟日罗列。春风草绿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别。”人生一世,可以弃绝了他处,就是不能永别坟场,不是与他人诀别,就是自己走向最终的归宿。墓草青黄,墓木拱矣,那生命的终极悲剧,不仅在宗教那里成为起始和终结,在诗里也是反复出现,一再回响。死亡是残酷的,又是公平的,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举头君不在,唯见西陵木。”(刘商《铜雀妓》)一代帝王,无论怎样雄才大略,也要走向孤坟荒丘,皇陵上修起牌坊碑楼,也只是死亡的标征,不是生命的迹象。“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李白《上留田》)只有那青葱的树木还会一放悲声。远去的亡魂会因之而得到稍许宽慰吗?
说到家,挽歌如潮,还是吟诵给生者听的,安慰的是后死者的灵魂,挽他人其实正是挽自己。生命的悲悯总是由己而他,转一个圈回来,还是落脚在一己之身。如此,生命的悲悯才不是空空落落的教义,而有了实实在在的人生内容。生命是如此的短暂,生命的最终悲剧又不可避免,无奈的生命如何消受这岁月的风刀霜剑?
于是,酒被发明出来了。有了酒,这暂时的麻醉剂,苦痛人生可以有一时的解脱和快乐,忘忧一刻了。以酒解愁最早的著名诗篇,无疑是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代豪雄、一代帝王的曹操,他的忧愁便来自“人生几何”的感慨。以酒入诗,在魏晋诗人那里还没有蔚成大观,只有到了唐代,有了酒中仙的李白,诗人和酒,才难解难分了;诗酒酬唱,成了诗人的雅兴,也汇成了酒诗的大河,才情藻思,浪漫遄飞了。“寄言当代诸少年,平生且尽杯中渌。”诗和酒都不那么著名的崔国辅《对酒》诗,也这样娓娓劝勉了。“自古帝王宅,城阙闭黄埃。君若不饮酒,昔人安在哉。”李白《对酒》相劝,还是从人生苦短出发,大诗人劝酒,境界也显得阔大。诚如贺知章所言,李白是“谪仙”,由天上谪贬到人间,那么,李白的生命感人生感比别人更加强烈,他是生了另一副眼光,更能够看透人生易逝。“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颜光。”李白的《短歌行》再一次劝酒,竟幻想驻颜仙术,能为人留住哪怕是衰颓的容颜了。诗人的浪漫无远弗届,自然会到达生命的本质。
红颜老去,红颜又来,幸而有了代代生命的交替,才可以稍稍乐观一些。然而,在生命的悲观主义看来,新的生命的诞生,仍然不具有乐观的意义。“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短歌行,无乐声。”王建的《短歌行》,真是把生命的悲观主义推向了极致,无处寻得安慰了。在生命代代宇宙恒久的意义书写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古今第一名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生命的苍茫感,再也不能表达得如此渺茫空浩了。它让人不乐观,也不悲观,不希望,也不绝望,它只是让人遥望冥想,思接千载,目骋八荒,不知此身于何处何年,似乎在此一瞬,又似乎在于永久,在渺渺茫茫的冥思中达到了忘我,忘物,物我皆忘,我便是世界,世界也便是我,我消失了,又永生了……在诗史上,有了这样一首诗,张若虚足可不朽了。
人要度过的还是现实人生,冥想只能一时,不能终生。唐乐府中的琴曲歌辞,杂曲歌辞,抒写人生感慨、男女之情,多有悲歌。李白的《悲歌》“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感怀的仍然是人生的终极悲剧。他的《渌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秋思》“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就回到了寻常日月,再发闺怨了。在唐代的大诗人中,李白是写乐府诗颇多的一位,他实在是有感于人生代代相似的况味,愿意借乐府旧题,一抒襟怀了。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再写昭君诗,径题为《昭君怨》,王昭君的怨恨便找准了对象:“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其实,“君”又何尝“恩”过?诗人们还是把皇帝想得太好了。昭君出塞怀抱的那个琵琶,弹奏的只能是怨恨之声,而不该有怀恩之音。
《全唐诗》在《琴曲歌辞》下注道:“古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我们是决然听不到原声的古琴曲了,千代而下,只能从诗人们留下的琴曲歌辞中,把过往之人的心曲揣摩一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领导了唐代的古文运动,他是主张文以载道的。他在文章中说师说道,有时候便以文入诗。他的诗不如他的文有名,人的才华到底只能专擅,而不能兼善。他的《雉朝飞操》写“雉之飞,于朝日,群雌孤雄。”“嗟我人,曾不如彼雉鸡。生身七十年,无一妾与妃。”莫非他真的是感叹自己未能妻妾成群,便羡慕雉鸡的群雌孤雄?诗人的人性复杂,以致如是,恐怕也是合理的。他写《别鹄操》“雄鹄衔枝来,雌鹄啄泥归。巢成不生子,大义当乖离。”“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简直要为大义乖离的别鹄流下伤心的泪来,这就是那个《原道》《师说》的韩愈了。韩愈其实有深深的痛苦藏在心中。“秋之水兮其色幽幽,我将济兮不得其由。”(《将日操》)不得其渡走投无路的痛苦,只有亲历者才能借琴曲辞道出。韩愈到底是韩愈,不可因《雉朝飞操》的羡慕雉鸡群雌孤雄,而以轻蔑视之。
女性的命运,女性的情感,总是令诗人倾心倾意的。自我抒写的女诗人不多,便由男性诗人替她们一再摹写,借她们的口吻,或者径以男性的视角。“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李白的《双燕离》写“孀雌忆故雄”的哀伤。“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孟郊的《列女操》则直接替女性向逝去的男性发誓了,尽管这誓言发得有些背离人性。李白的《妾薄命》对女性予以规劝:“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那自然是因为红颜易老,不能够青春永驻。李端的同题诗《妾薄命》便以女性自拟:“忆妾初嫁君,花鬓如绿云”,然而“一从失恩意,转觉身憔悴”,所以他劝“新人莫恃新,秋至会无春”,与李白出自同样的心意。刘元淑的《妾薄命》“夜夜愁君辽海外,年年弃妾辽海西”,卢弼同题《妾薄命》“君恩已断尽成空,追想娇欢恨莫穷”,已是怨惋满腹,愁思成恨了。李白《北风行》“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终于再一次找到了怨恨情仇的最终对象:“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人今战死不复回”,夫君并非无故而去的。李白的豪阔雄放,哪怕是写少妇少女,也会开拓出另一番境界。
在唐乐府的杂曲歌辞中,也并不是满篇愁苦和哀怨。崔颢的《渭城少年行》,写京都长安的繁华,“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河边。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京华少年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这里的少年,还不是衙内恶小,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他们只是少年气盛,挟一时豪气,争胜斗勇,尚非令人发指一辈,所以“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君家。少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还不是酒色肉麻的奢靡,而是繁华物事的铺陈,令人爱怜。有唐一代欣欣向荣之象,于此可见一斑。
在唐代的大诗人中,杜甫是写乐府诗最少的一位,他似乎是在规避着染指此道。也许他不肯用乐府旧题,他是要苦心孤诣创造自己的乐府诗吧。他的“三吏”“三别”等古风,是不妨看作新乐府诗的。他少见的乐府诗《少年行》之一写“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写得豪放流荡,与他那些沉郁顿挫的诗不同。伟大的诗人用笔,原本不可一以概之。高适的《邯郸少年行》“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感叹的是人心不古了。人心不古之叹代代因袭,号为盛世的唐代,尚且如此,又何况其他朝代呢?生命之叹,又加上人心不古之叹,诗的长叹是这般浩浩不息啊……
2013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