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乐府之横吹曲本军中之乐,马上奏之;与此相应,诗人们所作的鼓吹曲辞也多有边塞诗,征战戍边,开拓疆土,表现了有唐一代独具的豪迈之气。就连“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王维,也不再闲适恬淡,转而弯弓盘马,写下了“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骠姚”的豪壮诗句。不过,王维还是心有不平,他并不一味地豪壮勃发,在《陇头吟》中,他便抒发了心中的不平:“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禆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空尽海西头。”封侯拜相往往并不是公平地“论功行赏”,被后世一再称颂的盛唐一代明君在朝,也是如此。“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我们并不那么熟知的诗人刘济的《出塞曲》,就一针见血,道出了盛世明君治下的不公现实。由此,盛世高调应该降下几度,不要再盲目鼓吹了吧。
诗人们心头交织着重重矛盾,每一个朝代都不能例外。唐代诗人是主张建功立业的。经由了隋代的腐朽奢靡,新建王朝带着新生的锐气,让诗人们感到了新朝的希望,他们的歌唱便带了一种乐观和向上,一往无前。边塞诗人中,自然是岑参和王昌龄最能代表豪壮雄阔一派。“蒲海晓霜凝剑尾,葱山夜雪扑旌竿。”“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夜照营。”“昨夜将军连晓战,番军只见马空鞍。”岑参的《凯歌六首》不写欢呼雷动彩旗招展,仍然是战场的杀伐功战,与后世的凯歌写法有异,有大诗人的气度章法在,不可与后世的凯歌写手同日而语。王昌龄的《出塞》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已成千古名句,只需吟诵几遍,就会有一腔豪气荡溢在胸,诗中题旨,也无须像当下一些晦奥的新诗那样,苦苦求索而不得。诗意诗情,本不该成为谜语,令人费猜。玄思诗自古以来就不是好诗。
不仅仅征战的封赏不公,令诗人们怀抱不平,对于连年不止的攻战实质,诗人们也持了怀疑态度。王朝的战争,征兵服役,鲜血生命,到底是为民还是为皇家朝廷,诗人们心存怀疑,用诗句表现出来,尚稍带了些婉曲。卢照邻的《陇头水》“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就不再纠结于封疆拓边的论功行赏,天下的安与否,而是指向战争的“勤王”实质了。翁绶的《陇头吟》“横行俱足封侯者,谁斩楼兰献未央”,虽然还抱着对封赏不公的牢骚不满,但还是道出了功劳是报向朝廷的征战本质。万万不要一味地道什么“时代的局限”云云,古代诗人的识见,有时候却远远超过了当代诗人和作家。当代作家诗人笔下的战争书写,倒常常落后于先哲圣贤,是在大踏步地倒退。名臣魏徵的《出关》诗,“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由于他的身份和地位,与上述诗人有异;他要报答唐王的知遇之恩,才会有这样的胸怀抒发,不可与一般诗人一概而论。
在唐乐府诗的“鼓吹曲辞”“横吹由辞”中,收有杜甫的《前出塞》九首。杜甫到底是杜甫,他的出塞诗一出,境界便高于其他了。“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他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王朝国君,贪婪国土比贪婪财富并不高明多少,贪婪国土更要以万千生民的性命为资本为代价。“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杜甫主张的显然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有了这样的“出塞情结”,才会有“三吏”“三别”那样的反战诗。杜甫自然也存着建功立业的思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从来都没有忘记报效朝廷,但他报效的最终目的倒是由上而下的,通过“尧舜”,而至“风俗”。他念念在心的是民风民俗,物稔年丰,而不只是皇家的疆土。到了《后出塞》,杜甫“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似乎发生了倒退。不过,完整地看杜甫,他的诗的人民性,体现在方方面面,确非其他诗人可比。
能够与杜甫比肩的,自然是李白了。在对李杜两位伟大诗人的评价上,历来存在着“扬李抑杜”“扬杜抑李”之争,实在大可不必。李白豪放,杜甫沉雄,长江泰岳,各具千秋,实在无法说长江胜于泰山,还是说泰山胜于长江。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李白也写出了别人笔下无的诗句,他的《战城南》中“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将《道德经》的语句化入诗中,不是对战争的谅解,仍然是对战争的不满,而且还有无奈。无奈中寻找出路,李白找到的是酒和仙。《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其实是不得意,才恣意于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其实是怀才不遇,才纵情放歌;“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其实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白发三千丈的人生长愁。李白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销愁。万般无奈之中,李白才慕仙,才《有所思》而发:“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李白是愁肠万端回肠九曲的伟大诗人,往往被人曲解了。伟大诗人的情肠与三千丈白发一样长,怎能以区区小尺子度量。
战场上会有旌旗翻飞,金戈铁马,争战拼杀,慷慨捐躯,战士会有战士的豪壮,自不待言。唐代诗人,多有此类诗篇抒写。不过,唐代诗人也不乏征夫泪思妇怨的诗作,这是在其他朝代少见的。一方面是征战的英雄气概充溢胸间,一方面是征夫思妇的哀怨梗塞胸臆,唐代诗人把他们的矛盾情怀表露无遗,呈现出唐诗优于其他朝代诗歌的丰富情貌;这与唐代的文网不密,诗人们可以较大自由地抒发有关。于濆的《陇头水》“借问陇头水,终年恨何事。深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皇甫冉的《出塞》“三军尽回首,皆洒望乡泪”;崔融《关山月》“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李白《关山月》“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都不再是出征的慷慨激昂了。这样的“军歌”更接近人性的本质。血肉之躯的人,并不是战争的机器。与征夫思乡相应,便有怨妇的思夫思戍,张籍《望行人》“无因见边使,空待寄寒衣”的失望,翁绶《望行人》“况是故园摇落夜,那堪少妇独登楼”的寂冷,读来令人肝肠寸断,不能不诅咒那可恶的战争。
恰恰在征夫思乡怨妇思夫的时候,京都中却是别一番景象。“汉家宫殿含云烟,两宫十里相连延”,“春雨依微春尚早,长安贵游爱芳草”,“何能蒙主恩,幸遇边尘起。归来甲第拱皇居,朱门峨峨临九衢”,一将功成万骨丘,班师回朝的将军封侯拜相,在万千白骨上筑起他们的功勋牌楼,坐享富贵。他们舍不得这白骨累累筑起来的荣华富贵,苦的是来日无多:“欢荣若此何所苦,但苦白日西南驱。”他们在战场上有士兵替死,他们没有死掉,归来后倒怕起死来了。韦应物的这首七言古风《长安道》,是乐府诗横吹曲辞中仅见的长制,把所谓“开国元勋”的心理状貌书写得淋漓尽致。沈彬的《入塞曲》“功多地远无人记,汉阁笙歌日又曛”,与韦应物的《长安道》异曲同工,并不只是替功高无记的战士发发牢骚,他的批判矛头也是指向了笙歌日日的归朝“功臣”。功高无记与汉阁笙歌,形成了鲜明的对立,便是阶级的对立了。打仗时将军会招呼着“弟兄们”冲锋捐躯,得胜后将军的府第便设了重重警卫,“弟兄们”不得随意出入了。笙歌日日并夜夜,姬妾簇拥,舞伎起舞,那是将军们的神仙日子,与战士无缘。
在唐乐府的鼓吹曲辞中,收有柳宗元的《鼓吹铙歌》十二曲。《全唐诗》注道:“此十二曲史书不载,疑柳宗元私作而未尝奏,或虽奏而未尝用,故不被于歌。”柳宗元所作的这十二曲鼓吹铙歌,有《晋阳武》《战武牢》《靖本邦》等题,佶屈堆叠,直不可诵。《泾水黄》中“肆翱翔,顿地纮,提天纲。列缺掉帜,招摇耀铓。鬼神来助,梦嘉祥”,《苞枿》中,“澶漫万里,宣唐风。蛮夷九泽,咸来从。凯旋金奏,象形容。震赫万国,罔不龚”,除了用大话空话颂扬皇家的武功,再无其他。读柳宗元的这类诗,实在难以想象他那“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好像它们不是出自同一个柳宗元手笔。朝廷命官会把诗人的心灵扭曲到什么样子呢?柳宗元的这十二曲《鼓吹铙歌》史书不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不过,不载也好,少了使柳宗元形象污损的一些记载。不过,既然写下了,史书不载,他书载。写作者不可不时刻小心,下笔留神,莫让后世为之惋惜。
柳宗元这十二曲《鼓吹铙歌》用笔,类似于那些《郊庙歌辞》。《郊庙歌辞》在《全唐诗》中占了不小的比重,是整部《全唐诗》中最不堪卒读的篇章,《豫和》《太和》《庸和》《雍和》等,皆不可诵。其《应圣期》“圣德期昌运,雍熙万宇清。乾坤资化育,海岳共休明。辟土欣耕稼,销戈遂偃兵。殊方歌帝泽,执贽贺升平。”总算不那么佶屈聱牙了,但仍然是满纸谀辞,寄期望于朝廷,套话连篇,无甚可取,不读可也。即便卢照邻的《芳树》“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出语平常,罗隐的同题诗中“陶陶兀兀大醉于青冥白昼间,任他上是天,下是地”,有及时行乐之慨,也都是真情实感,远远地胜过了《郊庙歌辞》的敬天祀神。说到家,《郊庙歌辞》敬天地,祀鬼神,最终的落脚点还是皇家的社稷,天的儿子——天子罢了。哪怕是卢仝的《有所思》“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没有那么强烈的批判,没有多么深切的哀怨,也还是人间情怀。诗,不能须臾离弃的便是这可贵的人间情怀。
2013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