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郊庙歌辞一样大都不可诵读的,是一大批奉和应制诗。
唐朝皇帝自太宗而下,多好风雅,李姓皇帝与廷臣们饮宴舞乐时,会下诏传旨,令臣子们当场应制作诗。不是出于心灵的自然跳动闪跃,奉旨应诏,硬着头皮作出来的诗,除了套话俗话谀辞颂词,就很难再有什么了。诗是山林里的鲜花,一入庙堂便失去了鲜灵的生命,萎缩干枯了。廷臣们把世界上能够找到的大词美词,都拿来奉和应制,重重堆叠起来,献给皇帝,珠光宝气之下,玉液琼浆之中,还是没有诗的生命。“金铺照春色,玉律动年华。朱楼云似盖,丹桂雪如花。”(陈叔达《早春桂林殿应诏》)金玉丹桂,像暴发户装修他们的房子,富有可算富有了,可就是缺了灵气。这还算好的,不那么佶屈聱牙,堆砌不重。“大藩初锡瑞,出牧迩皇京”(褚亮《玄武门侍宴》),“大君端庡暇,睿赏狎林泉”,杜正伦《玄武门侍宴》),“时雍表昌运,日正叶灵符”(岑文本《奉和正日临朝》),“玄塞隔阴戎,朱光分昧谷”(许敬宗《奉和执契静三边应诏》),简直不知道廷臣们战战兢兢,到底要向皇帝说什么好话了。
不能完全怪廷臣们没有骨气,他们要在朝廷上跪下去跟皇帝说话,走向餐桌舞厅,也要跟在皇帝后头,弯下腰去,趋步向前;笙歌燕舞,皇帝喝酒喝得高兴了,命他们作诗,他们小心翼翼,还怕说错了话呢,要作诗又怎敢放肆?心中没有诗情诗意,只好拣着大话好话,像堆在盘子里的宫廷菜肴一样,一盘子一盘子端给皇帝,皇帝吃不下,看一看没有触目的东西,不会惹得不高兴就好。实在是难为臣子们了。廷臣们的大量谀诗,是经过这样的工序,奉和应制出来的,不可读不可诵自是情理之中。
应该说,廷臣们作谀诗,奉和应制,常常是无奈之举。皇帝好细腰,宫女多饿死,皇帝好风雅,臣子就要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作诗,有诗才无诗才,有诗情无诗情,都得作,不作就是抗旨,作诗成了遵旨而行的公差,其苦可知。皇权之下,诗便成了婢女。不在宫廷,远离庙堂的天才诗人,有时候也会作出一二谀诗来,李白的《春日行》,也会以“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阿皇,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写《大酺乐》,也会以“毘陵震泽九州通,士女欢娱万国同”谀世;至于“故欲开蹊待圣君”“来比春华寿圣皇”(李峤《桃花行》),“圣王至德与天齐”(张说《舞马千秋万岁乐府词》),“天下传呼万岁声”(张祜《大酺乐》),则颂歌高呼,直达天听,毫不逊于廷臣们的当朝阿谀了。
还需要对诗人们的有一些带谀辞的诗细加辨析。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寄希望于皇帝圣明,目的在民风化淳,李白“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阁”,志在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献凯见主并非最终目标。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权之下,诗人们的济世理想只能通过皇帝来实现,别无他途,他们不如是,又能怎么样呢?“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李白《箜篌谣》),诗人的怅惘茫然,遍及人世,也许只有皇帝圣明,风化天下,才能够安下诗人痛苦的灵魂吧。伟大的诗人难得的是还有一份清醒:“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李白《襄阳歌》)生命的终极悲剧永在,人人平等,一代帝王无论如何圣明,也不能朝云暮雨,永世永在,只有猿啼江流,夜声三峡——三峡也会有一天不再存留,还呼什么万岁呢?
唐代诗人与宋代诗人不同。宋代的一流诗人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都做过高官廷臣。唐代的大诗人都没有做高官,进入庙堂;李白做的那个供奉翰林本不是官,他能够出入宫廷,也不算数的。唐代做了高官的人有的也能作诗,但他们都不是一流诗人。
唐代廷臣的诗排在首位的自然是魏徵。诤臣魏徵,到底能不能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跟皇帝面折廷争,有什么说什么,无所顾忌,且不去管它。魏徵的《述怀》诗:“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猿夜啼。”品格高古,境界幽邃。“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朝廷重臣意气沉雄,不求功名,魏徵风范,在此一诗。
与魏徵同朝为官,位及礼部尚书的许敬宗,相形之下,品位格调就落下去了。许敬宗在《全唐诗》中存诗二十七首,奉和应制十八首,此类诗大都乏善可陈。其中《奉和七夕宴悬圃应制二首》“荐寝低云鬓,呈态解霓裳”,倒是有自我个性流露了,不过格调实在低下,不知皇帝看了这样的诗,会做何感想,做何评论。皇帝会随手交给侍宴的后妃看看吗?另一首《七夕赋咏成篇》,不是奉和应制的诗了,也还是“情催巧笑开星靥,不惜呈露解云衣”,许敬宗念念不忘的就是“解衣”“呈态”了,难道他除了宽衣解带,再不会作他想了吗?许敬宗唯一的好诗是《拟江令于长安归扬州九日赋》:“本逐征鸿去,还随落叶来。菊花应未满,请待诗人开。”身世感怀,于中可见一斑。官至高位的许敬宗也会叶落知秋,抒怀就菊。
华阴人杨师道,本隋宗室也。《全唐诗》说他工诗,每与名士燕集,歌咏自适。入唐后,杨师道官至侍中,参预朝政。皇帝每每见到他的诗,必吟讽嗟赏。皇帝会不会对廷臣的诗那般喜爱,姑且不论,在唐王朝高官廷臣中,杨师道的确是能诗的。他的《陇头水》“笳添别离曲,风送断肠声”,古朴苍凉,《中书寓直咏雨简褚起居上官学士》“前晨怅多绪,怀友自难裁”,情深意切,是高官廷臣的诗中难有的真情实感。他的《初宵看婚》,绝不像许敬宗那样格调低下,一下子就想到“呈态”“解衣”,却也不端起高官的架子,装腔作势,而是体察入微,“隐扇羞应惯,含情愁已多”,看到了一般人并未留意的隐情闺态。即便应诏作诗,他也会跳出一般廷臣的藩篱,写自己的情怀。“雁声风处断,树影月中寒”(《初秋夜坐应制》),情与景融,秋寒已透。他的《还山宅》“芳草无行径,空山正落花”,如闻如见,令人想到了王维的禅诗。他是廷臣,自然也少不了侍宴应制。他《侍宴赋得起坐弹鸣琴二首》“变作离鸿声,还入思归引”,亏得他有这副胆量,敢在御宴上作离鸿之声,入思归之引,难道他不怕皇帝说他思念旧朝梦想复辟吗?有了这诸多好诗,他就是在《应诏咏巢鸟》中写下“惊鸣雕辇侧,王吉自相知”这样一二谀辞,也可以原谅了。
如果没有虞世南,杨师道就是唐代高官中最好的诗人了;可是,有了虞世南,杨师道就要退居其次了。
虞世南无疑是唐代廷臣中写诗最好的。唐太宗称他:“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为五绝”,大约并非溢美之词,皇帝总不会把天下的好话都赐给臣子吧。别的不论,虞世南的诗固然不能跟唐代的那些大诗人相比,可是在廷臣中,他确是一绝了。他官高而情真,极为难得。他的《从军行》“剑寒花不落,弓晓月逾明”,有魏徵遗韵。他的《出塞》“雪锋黯无色,霜旗冻不翻”,开边塞诗风,直启岑参的“风掣红旗冻不翻”。他的《结客少年行》“轻生为知己,非是为身谋”,写侠义豪气,让人完全忘记了他的高官身份。他的《怨歌行》“宠移恩稍薄,情疏恨转深”,像寻常诗人一样写宫怨,全不怕皇帝当庭怪罪。他的《春夜》“惊鸟排林度,风花隔水来”,幽静深邃,像晚后的杜甫绝句。他的《中妇织流黄》“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写思妇心态,像平民诗人一样,是一副悲悯情怀。
虞世南是高官,是廷臣,在朝廷上行走,陪驾侍宴,他就免不了也要奉和应制。他的《奉和咏日午》“再中良表瑞,共仰璧晖斜”,《发营逢雨应诏》“豫游欣胜地,皇泽乃先天”,也免不了谀辞套话。难得的是他在皇权之下,谨慎应对,能够着意寻找一点诗的天地。他《侍宴应诏赋韵得前字》“滥陪终宴赏,握管类窥天”,小心应制,他《侍宴归雁堂》“刷羽同栖集,怀恩愧稻粱”,曲折阿谀,表达的是他廷臣为诗的复杂情感。他的一些奉和诗,做了艰难的努力,只着笔写景,尽量不把谀辞写入,表现了他诗人的一份难能可贵的自尊。他《应诏嘲司花女》“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不出苛语诮言,可见虞世南本是温厚之人。让人不解的是皇帝了。闲极无聊的皇帝,竟会下诏让大臣作诗嘲司花女,实在并不幽默,只是戏谑。
虞世南最差的诗是《奉和幸江都应诏》,满篇谀辞,堆砌套叠,全无可取。“多幸沾行苇,无庸类散樗”,皇帝的驾幸,能不能让苇草沾溉,不类其樗,那实在不是一首谀诗能够保证的,而取决于自然。
虞世南回到自然之中咏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千古传响,的确不是因为他官高位重,而是因为诗心灵动。
2013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