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楼上。
上空望着夜空掐着手指算着什么,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身形越发瘦削,僧袍显得有些空荡荡。
风里默默地看了一会,才出声:“兄长。”
上空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神情没有一丝意外,他转过身,请风里坐下,慈眉善目,丝毫不见前几日不搭理人的迹象。
“施主千里迢迢而来,所图远大,老衲年迈老弱,怕是帮不上什么。”
风里道:“大法师能做的,是千万人也做不了的,只要您愿意援手,我便已感激不尽。”
他换了个称呼,不再叫兄长,上空法师仿佛没有注意到,只是和蔼地问道:“不知老衲能为风院长做什么?”
风里浅笑:“听闻钟离王三月前得了一位小王子。”
“布库王子的母妃出自阿珠木氏,阿珠木氏向来护短,旁人难以插手他们的事。”
钟离笃信佛教,民众的信仰追随王室,对上空这一脉推崇备至,但有些大族有自己供奉的法师和神灵,对上空尊敬有余,也仅限于此,阿珠木氏便是如此。
上空不知风里的打算,但那位小王子才刚满三个月,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纪,上空法师并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被牵扯进这许多争端,他尚年幼,便是要争王位也轮不上他,是有机会独善其身的。
风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大法师自然与旁人不同,更何况此事对阿珠木氏和布库王子都有大好处,他们若得知,感激法师还来不及,绝无可能会拒绝。”
上空低声念了句佛号。
“兄长,你可怜那与你非亲非故的小王子,可曾念过弟弟我?念过二叔?二婶?欢哥?花姐姐?还有……你走后才出生,不过五个月大就被你连累摔死的木竹?”风里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手掌微微抖着,似乎废了极大的力气才缓缓握拳。
上空抖了抖,许久才艰涩地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风里面上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会,笑了一声。
“原先不想做什么,但忽然便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便觉得应该要做些什么了。”
上空法师身体一颤,眼角流下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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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王宫。
一名宫女从王殿出来,中规中矩地走着,远远瞧见有个穿僧袍的僧人朝这边走来,她不敢造次,避在一旁,待僧人近前后忙行礼,余光瞥见那熟悉的面庞,宫女惊喜道:“上空大法师,您回王都了?”
上空单手立掌,道了句佛号,朝她祥和且慈悲地笑了笑。
宫女掩不住脸上的喜色,但她心知上空大法师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不敢耽搁对方,只得不舍地告退,末了又看了好几眼。
上空微笑,正要抬脚离开,突然又落回脚步,望着宫女若有所思道:“你可是言娘娘身边的人?”
宫女有些吃惊,没想到大法师居然认识自己,她只不过在娘娘身边伺候时见过大法师几次,却有幸被法师记住了,宫女激动得脸颊泛红,莫不是大法师见自己有佛缘所以要渡自己?
她难掩欣喜,却仍是羞涩矜持地点了点头:“正是,娘娘派我来给大王送膳食,不想竟有幸遇见大法师,婢子唤如莺,大法师随意叫唤便可。”
上空法师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便走向了王殿,徒留下一脸失落的如莺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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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王正在殿中批阅折子,近来国中事多,他忙得焦头烂额,有几个臣子还分外不省心,给他生了不少事,如今更是猖獗到把手伸进王宫来了。偏偏那几人出自大族,他轻易奈何不得,只得放之任之。
外面传来扣门声,他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守卫恭敬的声音透过雕花木门清楚地传进来:“大王,上空大法师回来了。”
钟离王大喜,起身道:“快快请进来!”
上空进来后,双手合十,向钟离王见礼。
钟离王略显无奈道:“大法师快快请起,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上空仍旧是往日坚持守礼不肯逾矩一分的模样。
钟离国小,礼法不明,一直受周边国家的欺压,却毫无还手之力,这任王登基后,感于国力微弱,奋发图强,供奉上空大法师为国师,在其引导和熏陶下学习大晏宗法,整治国家,才使钟离强盛起来,隐隐有西南各国之首的意味。
因此,他极为敬重上空,纵然是国王尊位,也始终以师礼待之。加之上空心性淡泊,不慕荣利,也从不恃宠而骄,恪守本分到了极致,他对上空便更加信任。
奈何自打钟离局势稳定了,上空大法师就开始四处云游,数月才回王都一次,待不久就又出了门,前些日子上空离都,他遣人寻觅数月,也找不到踪迹,有事想要询问,也无法得解,又不相信旁人,只得独自支撑,日子过得甚是煎熬,幸亏他心性坚定,才坚持下来。
此时上空突然回来,他自是欣喜不已,身体微微前倾道:“大法师此次提前回来,是要待上一段时日吗?”
上空颔首:“贫僧夜观星象,见乱星汇于王都,恐生变故,便提前回了。大王眼下青黑,可是遇见难事?”
钟离王被他一语道破,索性也不隐瞒:“左都氏最近十分猖狂,似乎是得了什么倚仗,联合穆哈朱氏、克纤兮氏多次干预立储,还煽动了几个氏族逼孤立左都家的女儿为后。”
“左都家的女儿是草原上的狼,于平常人家是佳配,于大王却并非良缘。”上空道。
钟离王眉梢竖起:“左都家的人最是剽悍,孤绝不会放一匹狼进后宫。”
上空但笑不语。
钟离王又道:“可若一直不立后,那些人便要日日以死相逼,孤也不能不顾念大局,将他们都杀了。”
“国不可无后,主位空缺,后宫难安。”上空沉吟许久,才道,“大王以为言娘娘如何?”
钟离王有些意外,没想到上空竟属意言娘娘,他记得他们并无接触才是,想到此,他先放下了心,言娘娘出身大晏望族,才德当属钟离女子的第一,大法师应也是听说了她的才名,才推荐了。
只是,她虽能力足够,他也对她有几分偏爱,事关立后立储,他却另有考量。
但其中内情他自知便是,也没必要对法师道出。
“大法师不是说孤当韬光养晦么?糯言是大晏望族出身,因犯事被抄家灭族,才逃来了钟离,若立了她,恐惹怒大晏皇帝。”钟离王这话说得委婉,话中意思却是不由分说。
上空依然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刚才的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如此,大王可有合适人选?”
“孤也没有法子,且王后才去了不过八年,若要孤拿主意,定然是不立后为好。阿乐是孤的嫡长子,若突然多了几个嫡出的弟弟,怕是会心中不快。”钟离王眼角微微下垂,一副难过忧虑的样子。
上空心道,大王子最是懂事知礼不过,如何会有异议?大王不想立后受制掣是真,倒叫大王子平白无故做了靶子。
他心知肚明,却只装作不知,笑道:“大王是钟离之主,您的意思有谁敢违背?”
钟离王一笑,道:“孤身为钟离的王,自然不能随心所欲行事,大法师可能将此事上达诸佛,问问神明的意思?”
上空法师双手合十,笑得慈悲:“自是应当,劳烦大王稍待几日。”
钟离王目的达成,又就别的事务问了问上空的意见,这些事钟离王心中已有打算,只是出于保险起见,才问上空,以求心安。
上空并没有说得太细,只是卜了下吉凶,一一告知可行与否。
上空道:“另有一事,需告知大王。”
“何事?”
“事关立储,帝子移位,降我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