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珏一派淡然地坐着,身后是一排神情肃然的带刀侍卫,衬得她玉脸更加稚嫩,恍如罗汉前的童子。
薛俞仪携薛佐安一同跪下,恭敬地道:“草民薛俞仪携侄拜见公主殿下。”
晏珏故作不解道:“薛三爷这是何意?”
薛俞仪早就察觉不对了,金福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被打死,尸体直接被拖出府,没过几天家中就来了人,口口声声说三老爷和大少爷任凭公主处置,就连族中耆老也同意这般做法,若说只是畏惧公主威名,就献上嫡系供其打杀,这也不是薛家的作风。
到底是世家大族,不可能这般没有风骨,传出去岂非要被人耻笑死,除非家主和族老认为他们已经出了事,或是逃脱不了,失去了价值,这般行事只是为止损,京中局势未明,薛大夫几次三番要求低调行事,这期间不能得罪公主,江南薛家不敢违逆此意,便千方百计求和,如此才合理。
可他们两个明明好端端地,族中怎么会就肯定已经出了事,薛俞仪一联系先前莫名其妙的软禁,心中就有了盘算。
这一切,怕都是公主布的局,他们被软禁在府不得外出,早先府中又有尸体搬出去,有心之人一打听公主的名声,轻易便能得出他们境况堪忧,甚至早已被杀,只是不好开罪薛家才封锁了消息的推测。
布的好大一个局,所求为何?
薛俞仪苦笑一声,道:“听闻族中已将我二人交予公主殿下处置?”
“正是如此,只是二位到底是薛家嫡系,我也不欲同你们过不去,这就要遣人将你们送回,没成想薛二爷倒先来了一步。”晏珏说得好似真心实意,眸中亮闪闪,一派纯良。
薛俞仪明知内情,却不得不跟着装傻做戏:“无需公主如此劳心费力,我二人与族中并不亲密,此番也是做马前卒来金州,不料家主竟冷情至此,全然不顾我等死活。我等业已死心,愿归于公主殿下麾下,效犬马之劳。”
厅中一时寂静无比,薛佐安一动不敢动,他垂着眸子,察觉到了叔父的几分话外之意。明明薛俞仪认同了他前几日的想法,也果真来投靠了,但他心中却一丝欢欣也无。
就连他的亲生父亲,叔父的亲兄长,都能推他们去死,这世上还有谁是值得相信的?
今日就算公主收留了他们,得以保全一时,待他日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谁知公主会不会也将他们推去送死?
世人以利相交,人能信任的,终归只有自己。
但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跪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叔父委曲求全,百般恳求,去求他人给一条活路,哪怕明知后路是铺路人断的,而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晏珏眨眨眼,与卫清安对视了一眼,似是十分意外,卫清安微抽嘴角,低下了头。
心中默默道,顽皮。
晏珏也不叫人起身,只是换了个姿势靠着,淡淡道:“薛二爷可知到本宫手下的人会有何结果?”
薛俞仪坚定道:“无论前路为何,唯公主马首是瞻。”
“即使本宫要你去薛家做内应?”
薛俞仪愣住。
“怎么?薛二爷莫不是觉得自己有通天之能,或者你旁边这位薛家宗子有经天纬地之才,身无分文地跑来,本宫就要白白得罪薛家上下,庇护你们?”晏珏眸中转冷。
薛俞仪沉默不语。
这时薛佐安轻轻说了句:“叔父,答应吧。”
薛俞仪一怔,朝他看去,只见薛佐安脊背挺直,目光暗沉,却不是几日前说要投靠公主的欣喜姿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那……谨遵公主旨意。”
这两人离去后,卫清安道:“恭贺公主心愿得成。”
晏珏哼了声:“养不熟的狼,总有一天得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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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两州情况初定,新任的太守才上任。
这两人皆是平民出身的进士,在翰林院磨练了几年,又被调去了外地做了几年官,前些年有了些起色,被调回了京,没成想差事还未到手,就被人顶了名额,不得不又去翰林院混日子,此番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心中自有好几分忐忑,但更多的是一展抱负的跃跃欲试。
“我也不拘着你们,且等上两年再看你们做得如何。”晏珏轻飘飘丢下一句话,那两人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胆相报。
他们孤家寡人在官场奋斗,既没拜得良师,亦无有余力襄助的好友,汲汲营营,唯恐一身才华得不到施展,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自然欣喜不已,举全力去做事。
薛俞仪和薛佐安被打发回了薛家,晏珏在江南也有些人手,自然会帮助他们在薛家立足,如今也做不得什么,只能静心等待羽翼丰满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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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纤夺城附近的一座小镇上。
“法师。”
“大法师。”
“风里法师。”
宽阔的街道上有一人走过,这人穿着亚麻广袖长袍,须发尽白,仙风道骨,双目微阖,路上的人纷纷避让,躬身行礼问好。
他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男子一头及腰的墨色长发用不知名材质的黑绳半束在脑后,左侧落下一缕,其下的脸颊上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痕。
两人静静地走着,出了镇子,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停在了一座寺庙前。
寺庙建时为示超尘地位,凌空垫高了三丈,周边没有围墙,庙宇四方是大片大片石板铺就的空地,再往外便是平直的台阶。
身着亚麻长袍的人微不可察地抬目望了下正前方的大殿,微微叹息了声,绕过这边从另一处上了台阶。
清晨的寺庙传来敲钟声,空中有几只飞鸟掠过,远方地与天交汇之处,橘红色的初阳缓缓升起。
僧舍中,眉目祥和的僧人盘坐在窗前的蒲团上,他脸上沟壑纵横,显然年纪已很大,却是满面从容。
“此处民风淳朴,兄长避世于此,定已修得大功德。”风里微微垂着头,轻声道。
若有知情人在此,定要大吃一惊,大晏翰院院长竟叫钟离的上空法师兄长,可这里知晓他们身份的人不会说出去,会说出去的不知风里的真实身份,只以为这是一个天天缠着他们大法师办事的老道士,佛道不同路,这些人心中纳闷的很,从没见过这么固执的道士,回回一待就是一天,一天只问大法师一句话,每次都得到相同的答案,可第二日还是早早就来。
僧人眉眼未动,只道:“风年残烛,图一清净罢了。”
室中一片寂静。
“兄长还是不应?”
僧人道:“老衲位卑,不敢行事。”
风里神情带着讥讽:“上空法师六根清净,力可通神,活佛在世,哪有不敢的时候?”
上空闭口不言。
两人无功而返。
又一日,黄昏之际,太阳自西方落下,人间尚余光辉。
风里麻木着脸,身后仍旧跟着冷面黑衣男子。
“兄长私心过重,佛恐不渡。”
“渡人先渡己,不入门,便归于虚无,赎还罪孽。”
“荒谬。”
风里离去时,上空法师突然叫住他。
“今日已晚,不如在此住下?”
风里垂眸。
小和尚领了风里和那名叫玄江的年轻男子离开后,一名静候在上空法师身后的小沙弥微微上前,不解道:“法师明明不愿见他们,为何留他们住下?”
上空叹息一声:“时也命也,非人力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