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阳城最负盛名的一家青楼里,谢南丘正在跟卫清安扯皮。
“余甘新茶,翰院书声,皇宫修竹,南越美人。清安啊,这可是晏阳城四绝。”
“所以......你带我来看美人了?”
卫清安望着楼下高台搔首弄姿穿着暴露的女子,略微有些无语。
谢南丘折扇半遮脸,笑得像只狐狸:“这南越楼的美人虽及不上你哥哥我,但也是貌美如花,你看看可有喜欢的,带回去为奴为妾,伺候在你左右,红袖添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卫清安不动声色:“我担心被父亲打出来。”
“清安啊,大丈夫岂惧打?”
“你找我出来就是要塞个美人给我?”卫清安喝了口酒,皱了皱眉,回京已有些时日了,他还是无法习惯京城的酒,过于甜腻。
谢南丘轻笑了一声,招手唤来侍候在一旁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听了便下楼去了。
少顷,那人回来,身后还跟了几个抹着淡妆的女子。
谢南丘挥了挥手,身边的人都退下了,只剩下那几个女子。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走近谢南丘,没有像对楼下客人一般直接靠上去,只是坐在一旁斟着酒。
那女子娇笑着说:“谢公子许久不来南越楼了,众姐妹还以为公子厌弃我们了,着实伤心了许多天。”
谢南丘捏了捏她的脸:“如画越来越会说话了。”
“呵呵。”如画掩嘴轻笑,看向卫清安,“这位是卫小将军吧。”
谢南丘伸了伸腰,懒懒说道:“我还没介绍,你们又知道了。”他指了指站着的那几个女子,又指了指卫清安:“你们几个,好好地伺候卫小将军,务必让我们小将军满意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那几个女子围上前来,脂粉气立刻弥漫在卫清安周围。
卫清安的神情有一瞬的龟裂,忙转身撤出包围圈:“南丘,我还是先回府吧。”
谢南丘摇摇手中一直不离手的折扇,对那几个女子说:“你们先下去。”
那几个女子有些莫名,但有钱即是爷,什么都没问就下去了。
“清安,我们来商量些事。”燕南丘顿了顿。
卫清安抬眼。
谢南丘摩挲了会下巴,似是在思考措辞。
“你也这个年纪了,可有看中哪家姑娘?”
卫清安无言。
“你我什么关系,在我面前还装害羞做什么,我就不信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天仙美人,清秀佳人,你总有喜欢的吧。”
卫清安扶额,无奈道:“我久在边关,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军营,哪来什么佳人美人来让我喜欢。”
谢南丘笑得荡漾:“这么说,是有这个心思了?”
卫清安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谢南丘道:“京里姑娘不少,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跟我说,无论燕瘦环肥,我定能让她们都从了你。”
卫清安抬手敲了下他的头:“你当我什么人啊,还她们,我像父亲那样只有我母亲一个就够了,像我这样三天两头就得上战场生死看天命的人,娶多了那是害了人家姑娘。”
谢南丘道:“陛下不是把卫将军召回来了吗,你以后还上什么战场,在京城安生地待着不就成了,左右不管在哪陛下都会给你发俸禄。”
卫清安摇头:“我是武将,边关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谢南丘撇嘴:“朝中武将不少,我看他们待得也很心安理得。”
卫清安道:“那不一样,朝中的将军在京里是以备不时之需,靖远军是镇守西北的,此次回京是陛下体恤父亲年老体弱,让父亲在京里领些闲职养老,我过段时日还是要回边关。”
“靖远军当年也是京官,十几年前才被先帝派去,卫家的宗祠还在京城,你要蒙我也得找个靠谱点的说辞吧。”
卫清安笑了,道:“在边关待习惯了,暂时不想留在晏阳。”
“啧,怕被我们这些纨绔子弟腐化了还是怎么地,就这么嫌弃京城。”
“唔,确实是。”
谢南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有些感慨地道:“若有机会,我也想去边关看看。”
卫清安泼凉水:“你可是金尊玉贵的驸马爷,哪能来边关,边关是我们这些糙人待的地。”
谢南丘突然道:“你觉得阿珏如何?”
卫清安怔了怔。
“你觉得很好是吧。”谢南丘神色淡然,“阿珏出身尊贵,京里官家小姐身份比不上她,世家小姐相貌比不上她,公子哥不如她胆大不怕事,却因处境尴尬,处处被孤立,甚至传出珏公主欺男霸女的谣言。堂堂公主尚且如此,我这驸马背后还不知多少人诟病,京里人人或汲汲于权势富贵,或为身份功名所累,难免变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样的地方早离开早解脱,若能脱下这层驸马的枷锁,我早就逍遥山水间去了。”
卫清安张了张口,好似要说什么,良久,呐呐道:“那你还劝我留在京城......”
谢南丘笑得不怀好意:“能多一个难兄难弟,我何乐而不为?”
卫清安:“......”
谢南丘叹道:“可惜你太精明了。”
卫清安家教严谨,虽在军营长大但也很少说粗话,此时却不由得想骂人。他手掌松开又握拳,如是几番,终于将心情平复了下来。
“公主很喜欢你。”他几次遇见公主,两人的话题都是谢南丘,公主每次谈起他眼睛都亮亮的,明眼人都能看出里面的喜欢。
谢南丘偏头一笑:“是啊,所以走不了了,除非她有了更喜欢的人。”他看着卫清安,眼中带有一丝幸灾乐祸。
卫清安奇怪地看他一眼。
谢南丘笑了笑,端起酒杯朝卫清安举了举,仰头喝下。两人继续欣赏楼下的歌舞,喝酒谈笑,仿佛那一番言论不曾有过。风流驸马仍在醉心权势甘愿入赘皇家,卫小将军仍是蒙恩入京不胜感激上意。
卫清安走后,谢南丘还在喝着酒,神情欢快,好似心情很好,只是惯常来此伺候喝酒的如画却没有在。
“你这又是何必?”
谢南丘没有回头,又喝下一杯后才说话:“想睡觉就有人送上枕头,天命如此,不可违背。可惜那枕头自己想跑,究竟如何,就得看想睡觉的人的手段了。”
“流云,京里实在无趣,东风来得太慢,不得不加把力。”
慕流云看了他片刻,点点头:“确实,不过你功成之后要如何?”
谢南丘做出受伤的表情,指着慕流云哀嚎:“小云云,你我相识七年,你竟欲抛弃我,我功成之后自当赖着你。想当年金家那大少爷欺负你时我可是挺身而出保护了你的。”
“我以为你那时是闲着没事想找人打架,正巧找着了一个正当理由。”
谢南丘捂着胸口哀嚎,慕流云笑得一派温良,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功成身退,世人不记,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
卫清安刚回府就被父亲叫去了书房,卫河与妻子感情极好,从未纳过妾,丧妻后也没有再娶,将军府交给管家打理,卫河不上朝时就在书房看兵书或去军营处理事务。
“父亲。”卫家虽世代为将,但历代当家人都十分重视礼仪,家风严谨。
此时卫河大将军正穿着便服在书房桌案前坐着,眉头紧锁。
“清安来了,坐。”
卫清安依言坐下。“父亲,怎么了?”
“清安,你应该听说了市井流传的关于你和公主的言论了吧。”
“是。”
卫河神色有些复杂,但还是开了口:“你觉得公主如何?”
卫清安楞了一下,回道:“甚好。”
“......今日早朝后陛下同我说,你同公主走得太近了,公主毕竟与谢国公府大公子已有婚约,你们日后还是注意些。”
卫清安哑然。“我们……何时不注意了?我同公主尚未说过多少话,这实在是无稽之谈。”
“有人递了折子参了公主一本,道是身为帝女却扰乱国法,既有夫婿又亲近良家男儿。你既如此说,我也信你没有说谎,可毕竟得给陛下一个交代,过往如何便不究了,日后多加注意便是。”
“是。”
......
“就是这了。”
慕流云推门而入,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进去就能看见一片葱绿,好似置身山野树林,十分阴凉。
“师父。”
慕流云唤着坐在石桌旁摆弄着棋子的老人,声色温润,透出尊敬之意。
棋盘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的,做工精致,摆放在石桌上,如同一体,棋子也是石制的,打磨得十分光滑,主人应该时常玩弄着,平淡的材质生生透出温润之意。
老人神色未动,仍是认真地摆弄着棋子,似乎没有受到丝毫的干扰,林中微风拂过,老人的衣摆被轻轻吹起,一派仙风道骨。卫清安心道,原来翰院院长是这番模样,怪不得世人皆传翰院院长有通天之术,能与鬼神沟通,长成这样,确实容易叫人信服。
“卫家小子?”老人出声,仍是淡淡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方才是否有说出一言半语。
卫清安上前躬身行礼,神情认真,带着恭敬。
“倒是不错,比你爹强上许多。”
“院长谬赞,清安愧不敢当。”
“唔,清安......这便是了。”
卫清安神色茫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询问。慕流云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仙风道骨的院长说完这句话后就起身进了旁边的竹屋,似有所思,也不再理会石桌上的棋子。
慕流云领着卫清安出了小院,向翰院西侧走去。
卫清安仍是有些茫然,思索良久,还是不明白院长这是对他满意还是不满意。
“慕公子,院长方才是何意?”
“小将军不明白?”慕流云笑得温和。
“实在不解,望慕公子能为清安解惑。”卫清安一派认真。
“小将军果然是有趣。”慕流云声色温润,“我从来没有明白过师父的话,我想,这世上除了当今陛下和公主便再无一人能明白师父的话了。”毕竟,如他这般的正常人太多,不正常的太少了,他也很无奈呢。
卫清安默,没有再询问。
二人渐渐远去,阳光透过绿叶的间隙照入院中,在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摆放,赫然构成了一小幅星象图,只是省去了许多的星位,西北一颗将星在冉冉升起,京城帝星却有些脱离轨迹,周边散落着几颗明暗不一的小星,最近处一颗妖异的小星伏着,似乎在等待着随时取代它的位置。
翰院占地广阔,每一代院长都可以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建造住处,离世后院长的住处会作为校舍保留,供给教习夫子居住。
“小将军可以随意择取一处作为住所。”
卫清安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
慕流云指着东边道:“从这边过去就是学堂,小将军教的是兵法,届时小将军随意找一间空室作为课堂授课便可。”
卫清安点点头。
“翰院向来随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教条规矩......总之,小将军一切随意便是。”
......
“公子,就是这了。”
绿袍少年下了马车,面前大门上方高高挂着的黑色楠木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翰院”两个金闪闪的大字,风流随意,可以看出书者的放荡不羁之态。
“天下书院,归于一家。”少年喃喃道,果然是翰院,只是靠近就已不同凡响。
小厮向守门人递上泥金帖子,守门的侍卫核对无误后开门将两人迎进翰院,来翰院就读的学子无论来头有多大,都只能带一名小厮服侍,其他人是不能长时间留在翰院的。而能够陪伴公子学姐进入翰院的小厮即便不是万众挑一,也有各自的过人之处,因而市井有传言:翰院自院长夫子至扫洒小厮,皆有公卿之才。虽然有些夸大,但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翰院正门进入便是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排行驶的路,铺的规整,漂亮大方,这里连路都与他家乡不同,处处显露出上国的底蕴与繁荣。
绿袍少年眼神痴迷,心中有些失落,为什么他不是生在这片土地上,他是多么地热爱她,愿为守护这份繁荣付出自己的生命。
......
“公主,公主。”已经到翰院了,十三不得不把她家公主叫醒。
晏珏靠在马车软垫上睡得安详,听到叫声也仍是不动声色的睡着。良久,睁眼伸了伸懒腰,午休便算是结束了。
迟到之事在翰院极少发生,倒不是说翰院规定不许迟到,而是学生不敢迟到,错过了一个上午就好像错过了一个世界并不是虚言,翰院的课程驳杂繁琐,又自有一番规律在其中,课课相通,培养了大晏王朝最顶尖的一众人才。
翰院的教习夫子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王侯贵胄,贩夫走卒,市井乞儿,只要合了院长的眼缘,就能在翰院教书。翰院的学生也并不只是贵族子弟,每年的招生季有几次大选,无论是贵族豪门还是寒门平民都可参与,通过者可进入翰院学习,淘汰者就离开翰院。只是有一点,入翰院者必只能是大晏朝的人,对于这点大晏上下是都认同的。往年也有别国慕名而来的人混进书院,但无一例外都被发现赶了出去,开国高祖与翰院院长商量许久,为不破坏开国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邦交,终得一惩治良法。派遣重兵大张旗鼓地将这些他国青年才俊护送回本国,将他们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求学的精神传至各国每一乡一镇,为市井闲谈添了许多的料子。
这些被护送回国的偷学者在回国后,大多被视为国耻。不过百年来偷学者仍是不断,回国的人难免有些功成名就,在本国发挥着或大或小的影响力,这一做法就激起了各国贵族的不满。为缓解矛盾,翰院每年会给各国留出一定的学习名额,公平起见,大晏的学子也能去往其他各国求学。
江山代有才人出,大晏日趋强大。
而此时这所王朝背后的书院的一间学堂前,晏珏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地踏入书屋,书屋并不是说这间屋子的名字叫书屋,而是这节课授课的夫子姓书。翰院某一任院长说过:知识总归是跟着教习夫子走的,翰院的学堂便也是跟着夫子姓的,夫子走到哪,那屋子就姓什么。总之一句话,进了授课屋子那就是夫子的地盘了,就算是皇帝未经允许也不能进入,当然,祸国昏君别论。
书屋里的夫子眼神未动,继续讲课,大晏的学生们似乎早已习惯上课时突然进来一个人,嗯,进来他们公主,自家公主,总归是要给点面子的,今年的交换生还在这坐着呢。别国来的学生就是一派惊异了,翰院讲究君子慎独,明面上没有什么规矩,暗地里学生们的讲究那是一套一套的,哪家公子不敬师长,哪家小姐违背世俗大胆追求心上人,圈子里人人有数,一个人的行为作风全学院都在看着,直接影响了前程发展,很少有人会公然违反这些不成文却又极其重要的规定。
晏珏环视了一眼屋子,在一个角落坐下了,十三没有跟进来,而是在门外的花坛里摆弄着什么。
学习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书夫子夹起一本《尚书》走了,剩下的一众人纷纷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后向大家分享哪间屋子谁在讲授什么课,听者则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要上的课程。
门外的花坛中多了一棵青竹,瘦瘦小小,还未长成,笔直的身躯已显露出几分风骨。
晏珏向西边走去,十三默默地跟随着,而在她们的身后,一个绿袍少年注视着她们,眼中有着一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