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勘一愣。
三房同长房一同生活在季家祖宅,三老爷是姨娘所出,没什么本事,仰仗着长兄的庇护拉扯着一大家子。两房孩子一起长大,多有矛盾,季六姑娘便是三房的庶女,刚出嫁不到一年,就被夫家以无所出为由休回了娘家。
季六的夫君是与嘉城相邻的越郡太守的侄子,休妻后又与越郡另一世家的嫡小姐订了亲事,他们原本听闻三叔有将六妹妹再嫁的意思,但六妹妹回娘家后却一病不起,最终香消玉殒。
她的丧礼办得极为简单,越郡太守家和他的新姻亲也派了人前来吊唁,三家消除芥蒂,传为了当地的一桩美谈。
季安接着道:“六妹妹回来后,被查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但当时她夫君已经忙不及与旁人订了亲,最后你猜怎么着?”
季勘默然无语,想来结果也不会太好,不然六妹妹也就不会亡故了。
“三家商量了下,决定让六妹妹亡故,保全脸面,三叔因此获得一大笔钱财,他用这钱和六妹妹退回来的嫁妆,还了五哥的赌债。”季安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和对屈死的六妹的惋惜。
生而为人,摊上这样的父亲和兄长,她也算是早早解脱了,不然还不知要怎么被他们吸血。
季勘呐呐:“难怪……”
难怪五弟在六妹妹死的前几日还在向诸兄弟和狐朋狗友借钱,没几日就又将借的钱还了回来,手里突然阔绰了,接连在赌场待了好几日。
“……那父亲可知此事?”
季安嘲讽道:“父亲自然不知,不然他们也不敢这般不将家里的女孩儿当人看,我也是之后听五哥醉酒后说的。”
季勘低声喃喃:“人面兽心。”
晏珏揉了揉眉心:“我进宫一趟,二表哥和安表哥可要一同去?”
两人对视一眼,季安道:“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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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神色辨不出喜怒,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出。
晏珏来了之后,沐公公挥退所有侍奉的人,独留自己在御书房内伺候,以备皇帝要上手打人时应个急拦一拦,好歹拖延到请弦歌殿下来。
晏珏也是一脸冷色,沐公公使了好几个眼色,也没能让她有所收敛,他正暗自着急着,瞥见后面跟着的两人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季家九少爷也一同来了,另一位不知是季家哪位子弟?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人突然对上了他的眼睛,温和一笑,颇有些谦谦君子的意味。
皇帝看了后面两人一眼,道:“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打小一见这位表叔就犯怵,这时也乖乖巧巧地行了个礼。
只有晏珏仍直挺挺地站在那,沐公公出言缓和气氛:“公主可是身体不适?”
“小沐子。”皇帝丢开手中的朱笔,“你先出去。”
沐公公担忧地看了一心一意与皇帝作对的公主一眼,退了下去,扒着门缝悄悄地听着墙角。
“金三不过是金家的一个弃子,就能让你如此狼狈。”
晏珏咬紧嘴唇。
他将御案上叠放着的奏折一把丢过去,任由它们散了一地,眉眼讥诮:“你这样没用,倒不如嫁出去相夫教子,争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折子朕先替你压下去,五天内拿不出章程,就收拾收拾滚去谢家也好,卫家也罢,我们父女这辈子没必要再见面了。”
季安慌了神,连忙叫道:“表叔三思,阿珏她……”
“你父亲让你来不是让你对叔父指手画脚的,你若敢在这件事上多说一句,就滚回嘉城去。”
他瞪大眼睛,提气就要喊出来,被季勘一把捂住嘴,止住了话头。
季勘被这位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表叔唬得一愣一愣的,见弟弟和表妹颇有迎难而上越战越勇的架势,连忙阻止了他们,壮着胆子对皇帝道:“表叔恕罪,九弟少不更事,冒犯之处您千万宽恕一二,回去我就教训他。”
他瞥了晏珏一眼,拼命眨着眼睛暗示她:“阿珏表妹也知错了,此次之事乃是意外,表妹会尽快解决的,您到底是表妹的父亲,血浓于水,这关系岂能为外物断开?是不是啊表妹?表妹?”
不知错的表妹晏珏辜负了表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的一番话,依然是桀骜不驯的模样:“父皇大可放心,我若没叫金家亲自揭开自己的嘴脸,三跪九叩向我求饶,便自逐出宗室,再也不碍父皇的眼。”
季勘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黑,再一次哀嚎不该走着一遭,这才不到一日,就趟了多少浑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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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明星稀。
立下军令状的珏公主全身罩着长袍,戴着斗笠,于夜深人静之时出现在城西的一座小楼前。
阿五和细叶同样这副装扮,跟在两边。
细叶瞄了一眼夜色笼罩下显得有些幽森诡异的小楼,小声问道:“主子,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我也没别的招了,时间太短,只能来这碰碰运气。”
她眯了眯眼,心下一叹,白天又冲动了,将自己坑了一把。
细叶道:“可是初公子也太欺负人了。”
晏珏打量着紧闭的门:“呐,没办法呀,谁叫你家主子我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还要假装很了不得,才能骗来吃喝养你们呢。”
三人静静地站立在小道上,突然后方刮起了一阵大风,他们脊背发凉,却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周围似乎响起了一道女子尖细的笑声,仔细一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小楼的门突然打开,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晏珏指尖掐了掐掌心,淡定自如地走进去。
里面的走廊有些狭小,她凭着记忆走了一段路,两边的灯亮起,前方出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门,顺着台阶下去,就进入了一个宽敞明亮的空间。
梁上嵌着几颗夜明珠,呈北斗七星状分布。左侧画了一墙的竹子,参差成林,翠墨点香。右侧却是各色的牡丹图,尽态极妍,富贵天成。
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致之间,安置了一台接连几开浑然一体的百宝格,做工精巧玲珑,色泽紫亮光洁,中间几处开了门,可供人穿梭其间。架上摆着许多的奇珍异宝,簇拥着锦衣华服的此间主人。
初十三靠坐在一张悬空的榻上,悠闲自在地晃来荡去,长发胡乱地披散在脑后,用一根银白色的发带象征性地束着,嘴中哼着不知从哪处听来的怪异曲调,整个人看上去悠闲得快要发霉。他的仆从尽皆分散在各个角落,为他留足空间,以拱卫的姿态守护。
“亦歌妹妹,许久不久,别来无恙否?”
晏珏颔首回以一礼:“托福,侥幸还没死。”
初十三笑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你现在可没有千年人参了,又打算拿什么来换?”
晏珏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入口就皱起了眉,将杯子放下:“你开个价。”
“你那事可比上次的还麻烦。”
“怎么?一线牵不是号称无孔不入,无事不晓么?还有你们查不出来的东西?”
初十三噗笑一声:“你何必激我,这事没那么简单,单凭金家还做不到这样,我这边查倒是没问题,只是干系重大,门规所限,不能同你说罢了。”
晏珏看了他一会,垂下眸:“薛家?”
“不,是太后。”初十三脸上玩笑的神色逐渐收敛,“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情分上,我劝你一句,太后和东陵王府留不得了。”
他只提太后和东陵王府留不得了,单单没提薛家。
晏珏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挟天子以令诸侯。”
晏珏抬起眼。
初十三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言尽于此。我是正经的生意人,一分钱一分货。”
“你要什么?”
初十三摇摇头:“我只与你交易能交易之事,你随意给便行,看你正倒着霉,也不好趁火打劫嘛,我可是正经人,最善良不过了。你别瞪我呀,也理解理解我们,有些事说不得就是说不得。”
一线牵是一家情报组织,现任的当家就是初十三,此人以诡变闻名,行踪飘忽不定。他接手一线牵的这五年以来,一线牵也越发神秘,更有传言说一线牵里边的人个个俱是妖魔鬼怪,神出鬼没,可通天地。
初十三谁的面子都不给,一线牵什么生意都敢接。而与别的江湖组织避着朝廷行事不同,一线牵也接朝廷官员的委托,胆子大的不行。但有一点他们绝不会碰,那便是朝代更替和诸子夺嫡。他们交易的可以是世家、官员的阴私密事,可以是西街老王家的狗行踪不明的缘由,但永远不会牵扯到与那位置相关之事。
对于晏珏,初十三破了数次例,给足了面子。但底线毕竟是底线,不容打破。
晏珏沉默了会,道:“多谢。既如此,帮我查下金茹芸的死因吧。”
她自己查也不是不行,只是时间紧迫,万一惊动了背后那人,又要生出变故,多事之秋,能免则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