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晚霞并起。
白玉城靠北的一处城墙之下,焉瘦少年与老人坐在墙角阴影之下,一个阴暗胡同里,这地方没人来,不会有人对他两指指点点。
今日城墙边上的人很少,城中九成人都去了城中心参加或是围观道教收徒。
老人从宽松破旧的衣物里摸了一个面饼出来,撕成两半,递给了一半给少年。
少年怔怔的坐着,低头盯着自己露出半个大脚趾的鞋子,就连老人递过半个面饼都没有反应,隔了一会儿才发现,匆忙接住面饼,轻咬一口,又愣神的嚼着。
老人咬了一口面饼,轻声问道:“怎么,还在想今天中午的事?”
少年恍惚了一下,拿着面饼的手放在腿上,脑袋低下,刚好看到自己满是补丁的衣物。
这些补丁都老李捡着别人不要的粗烂布匹帮他缝的,老人的针线活不好,补丁打的粗糙,针线之间还有很大的开口,可就算是这样,陈亦当时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样一件衣服,可比之前的衣衫褴褛要好多了。
少年将嘴里的面饼吞下,轻声道:“老李,我知道我没啥见识,也不识字,衣服又破,身上也脏,确实算是一个乡巴佬,他也没说错...”
少年顿了一下,脑袋又低了低,声音极其细微道:“可我听到有人说我乡巴佬的时候,心里就是难受。”
老人张了张嘴,犹豫一下,又沉默不语,低着头默默吃着面饼。
陈亦今年十四了,听得懂话,看的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他和老人在一起过得很差,相较于其余同龄人,难免会生出一种自卑的心态,一处不如便认为处处不如,这就像是一条暗伤,悄然刻在了陈亦身上,而今天佩刀汉子的那一袭话,就是将这暗伤血淋淋的撕开,告诉陈亦你就是活的比别人要差,就是不行。
甚至于到现在,就连陈亦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如别人,要低人一等。
这种心境不利于少年以后人生。
可老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一生为奴,背剑而行。
身份其实比少年还要卑微。
也许自己死了,让少年自个去走南闯北,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少年本心已经被他自己给深埋,需要少年独自经历风雨,思定之后,重拾本心。
少年如今心境,老人思来想去之下,只觉得全怪自己。
少年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实在的过得太窝囊了。
少年手中拿着面饼,呆呆的望着,没有一点想吃的心情。
今天中午他被那佩刀汉子骂做乡巴佬时,他拉着老人快步逃开,心中却还有另外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打死他!
少年心中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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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白玉城收徒持续了七日,两大道门共收了弟子两百人,杂役五百人。
天赋异禀者出了两位,一男一女,分别进入一鹤门与上善宗做嫡传弟子。
其中男子名顾盛,是白玉城顾家幼子,今年刚满十六,在一鹤门测试之时直接从凡人突破至一境筑基修为,惊动了长老吕袖亲自出现在其身边,帮正在凝聚道基的顾盛护道,浑身缠绕灵气的顾盛,自然就引得了万人瞩目。
一些年轻女子看了顾盛英姿勃发的模样,更是目眩神迷。
男子则赞赏一声,自叹不如。
而进入上善宗的那位女子,则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了,众人只知道上善宗也有了一位天骄人物,但不曾见过其样貌,围观众人也无人与她熟悉,应该是为拜师而来的外乡人。
收徒结束后,两大宗门便撤了道场,准备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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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城北,一处高大酒楼内,几位雕龙绣凤的大汉围坐在一起,相互端碗敬酒。
其中多是向坐于主位之间的一个佩刀大汉敬酒。
佩刀大汉左手边的一个大髯男子举起装满酒的斗碗,哈哈大笑道:“黄老哥,这次你被选入一鹤门当弟子,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以后在宗门里发迹了,可别忘了哥几个,稍微丢点甜头给我们,就够我们吃一辈子了,多的就不说了,这碗酒,老弟先干为敬。”
大髯男子仰头喝酒,一饮而尽。
佩刀大汉黄厉也大笑道:“好,借老弟你的吉言,以后黄某在宗门发迹了,一定不会忘了各位老弟。”
顿时满座叫好,又是相互敬酒,吵吵嚷嚷,引得其余桌的客人直皱眉头,可听闻这佩刀男子竟是一鹤门弟子,便都敢怒不敢言,直管低头默默吃饭。
佩刀大汉一伙人吃完了饭,付了银子,便相拥走到了街道之上,几人喝了酒,走起来有些晃晃悠悠的,行人见了这些雕龙绣凤的大汉就怕,也都绕道而行。
一行人口无遮拦的开着荤笑话,摇晃着走到了一处胡同口,一个矮小身影低着头,突然从几个大汉身边跑过,黄厉身躯摇晃间刚好将跑到他身旁的矮小身影撞到,那人惊呼一声跌倒在地,手里捧着的几个都啃过的馒头全部掉在地上,那矮小身影赶忙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馒头。
黄厉站在原地,勃然大怒道:“哪个没长眼的东西,走路不看路?!”
半跪在地上的少年还在专心致志的捡着馒头,没有注意到黄厉的话语。
黄厉上前一步,猛的抓住少年发丝,一把提起,少年痛呼一声,惊恐的看着黄厉,手里仍捧着馒头。
黄厉脸上有些许意外神色,随即又勾起冷笑。
没想到这不长眼的东西就是几天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今天冒犯到他黄厉身上了,便要给这乡巴佬一些教训,教他些做人的道理才行。
黄厉身后的几位大汉沉默不语,其中一位浓眉大眼的汉子突然开口说道:“黄老哥,这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咱们教训他两句,放走得了,别坏了心情。”
黄厉没有理会这汉子的话,抓的少年头发的手又猛的一提,少年不禁痛苦的扬起脑袋,面容扭曲。
黄厉嗤笑一声,看了少年怀里捧着的馒头与满是补丁的衣物,轻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乡巴佬,没想到还是我高看你了,原来你就是个臭乞丐啊。”
黄厉将抓着少年发丝的手松开,面对着少年惊恐的眼神,轻声道:“来,你跪下来学几声狗叫,我就放你走,不难吧。”
黄厉身后的几位大汉都撇过了头。
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欺负一位瘦弱少年,换了平时里,他们都要站出去打抱不平。
可今日碍于黄厉情面,他们与黄厉的关系也只限于酒肉朋友,都不敢开口劝说,若是得罪了他,看他对一个瘦弱少年都能下此狠手,那以后报复自己,可就更心狠手辣了。
少年惊恐的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馒头,已经被吓得失了神。
黄厉眼神阴翳,心中有股突如其来的暴虐,怒吼出声:“老子叫你跪到地上学几声狗叫,听不懂吗?!”
路边行人全都躲避一旁,不敢接近,屋舍之间更是门扉紧闭,害怕被无端殃及。
少年面色苍白的站着,身子抖得和筛子一样,脸上遍布惊恐神色。
黄厉看着少年这副惊恐失措的样子,心中暴虐之气更浓,竟然直接拔出腰间大刀,向着少年眉眼间猛的划去。
少年凄惨的痛呼一声,瘫坐在地上,双手死命的捂住左眼,馒头掉落一地。
黄厉身后,那浓眉大眼的汉子双拳紧捏,面色挣扎,最终又无力垂下,在几个大汉诧异的眼神中,独自一人沿着街道走了。
黄厉身前阴暗的胡同里,一位瘦弱老人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看到瘫坐在地上捂着眼,手中不停溢出鲜血的少年,老人身躯颤抖一下,随即面对黄厉,老人在人生百余年内第一次对人捏紧了双拳。
黄厉提着刀尖带血的大刀,看着刀尖还在向下滴落的鲜血,砸了砸嘴。
看来这一刀没有砍多深啊。
少年痛呼了一阵,似乎是发现了老人的到来,艰难坐起,单手捂着被刀划过的左眼眉间,另一只手在地上捡起一个馒头,颤颤巍巍的走到双拳握紧的老人面前,眉间鲜血不断滴落,少年面色扭曲的笑道:“老李,我没事,没划到眼睛,就是把眉毛割了一下,没事的,我给你带了馒头,咱们走吧。”
少年拿着馒头那只手伸出指尖,抓住老人的衣角,轻拉着老人向着昏暗胡同里走去,老人双手握拳死死的盯着黄厉,眼神似要噬人。
少年半拽着老人,一起进了胡同里边。
黄厉提着大刀,眯眼看着两人身影,那老人身后背着一把剑,样式很丑,不知道是在哪里捡来的,这少年被自己划了一刀,老人竟然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看来也是个孬种,真没意思。
黄厉突然觉得无趣,便收了大刀,重新佩在腰间,转身回到身后大汉之间,笑道:“咱们哥几个接着走。”
几个大汉愣了一下,随即立马陪笑,一行人沿着街道缓步而行。
昏暗胡同内,少年面色苍白的坐在墙角,破烂的衣服袖子都已被鲜血浸成深红色,少年单手捂着的左眼眉间,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划过左眼眉毛。
少年虚弱笑道:“老李,你看我干啥,我没事,你吃馒头吧,我真没事,就是流一点血而已。”
老人手里拿着沾着血迹的馒头,轻轻点头:“嗯。”
随即老人起身,轻声道:“我出去一下,等下就回来。”
少年捂着不断溢血的左眼眉间,面无血色的笑着点了点头。
老人出了巷子,沿着街道极快的走着,到了一处写有药字已经关门的铺子前,老人用力敲了敲药铺紧闭的门扉,然后在药铺台阶上屈膝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