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天色飘雪,落入清冷河面。
沉蛟河畔,一位老人与少年相伴而行,老人身影略微伛偻,少年的个头要比老人高出一个脑袋。
少年身上裹着几层厚厚的破烂布衣,头发上堆起了薄薄霜雪,老人身上披了一件破烂袄子,背后背着一把样式很丑的剑。
少年跟着身前伛偻的老人走着,不时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眉毛高兴的扬起,少年每次扬眉之时,他的左眼断眉处一道伤痕就会张开,显得十分突兀,不太好看。
走在前头的老人突然低头咳了两声。
正在伸手接雪的少年赶忙走到老人身前,担忧问道:“老李,没事吧,要不咱们歇歇?”
老人站在原地歇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略微勉强的轻声道:“没事,继续走,用不了多久就要进入上悬城地界了,到时咱们再好好歇歇。”
老人说罢,又勾着身子,缓步而行,天空小雪飘落,铺在老人白发之上,不太起眼。
陈亦紧紧跟在老人身后,担忧的看着老人伛偻身影。
这两年来,老人的身体就像是进了秋日里的树叶一般,衰落的极快,身影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伛偻,走不了多少路程便要停下歇息,每日里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老人仍然背着那把铁剑,无论陈亦怎么要求换他来背,老人都只是轻轻摇头,说不用。
老人背剑,缓步走着,眼神愣愣的盯着天空中飘落的霜雪。
他的身体被淬炼的相当于一件法宝,前百余年都能不显疲态,可百年过后,一切该来的终究会来,且来的极快,像是报应,他现在距离油灯枯竭,不过一旬光阴。
在此之前,他想将陈亦送到不远处的上悬城去,他打听过了,这上悬城是螭渎国的国都,繁茂鼎盛,百姓安居乐业,且上悬城中有几所在螭渎国都名声甚大的武院,老人就准备将少年送入这武院之中修行。
陈亦有习武的根骨,甚至其武道天赋极高,只是一直不愿打拳架,老人最开始设想的百万拳,陈亦到现在也只打了一万多点,距离武道登堂入室的境界还远远不够。
不过只要陈亦进了武院,有专门的武夫教导,其天赋应该能得到极好的发挥,想要在这鼎盛的上悬国里混一口饭吃,不难。
想到这里,老人便觉得安心了。
他希望少年以后在自己的人生里,纵使有再多的波澜起伏,也能化险为夷,平平安安。
这么多年来,老人都觉得很对不起少年,带着少年过了这么久的窝囊日子,衣食住行都是最差。
最对不起的,还是少年左眼处的断眉。
老人一直不敢去看少年的断眉,那道伤疤仿佛像是刻到了老人心里,一看就疼。
关于断眉,少年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每次遇见了湖泊水潭,少年便会在水潭边勾着头站很久。
少年觉得自己算不上好看,穿的还破旧,眉毛断了一截就更显得不伦不类了。
少年每次走过城镇乡村时,从来不主动与同龄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老者后边,身边若是有同龄人好奇张望,少年更是会觉得害臊,不由自主的勾下头,双手抱在胸前,挡住大块的补丁。
这些,老人都默默看在心底。
少年现在的心性已经走到了一条很偏的岔路上了,而这种心境,大多都是因为老人影响的。
缓步走在雪中的老人,怔神的面容突然有一抹极淡的微笑。
还好,我就快死了。
自己死后,少年进了武院,就会开始摆脱过去,心性渐渐完善,以后的人生也会更加宽广。
老人突然仰头对天,心中默念一句。
愿我死后,陈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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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亦两人在傍晚时分进了上悬城,老人一路走来多有咳嗽,让陈亦很是担忧。
上悬城作为螭渎国都,即使是傍晚时分,也依然繁华热闹,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路边铺子灯笼高挂,点亮青石地板。
少年和老人走在青石地板最里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里,两人准备和往常一样,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偏僻位置过夜。
少年走在街上,目光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街上的铺子,有些铺子卖的东西,少年从来没有见过,不自觉的便多看了两眼。
少年目光流转间,一直微低着头,他不想有人看见自己的左眼断眉,然后对自己指指点点。
老人带着少年拐进了一处小巷内,随后漫无目的的乱走一番,在一个极其偏僻的老旧屋檐下止步。
这个屋子门扉紧闭,其上铁锁锈迹斑斑,墙上爬满青苔,应该是无人居住,他两在这屋檐下住上一阵,不会妨碍别人。
陈亦很自然的坐在了铺着小雪的台阶上,从破旧的衣物里掏出一个烧的焦黑的红薯,用力扳成两半,将占了一大半的那边递给了老人。
老人摆了摆手,轻声道:“吃不了那么多。”
随即老人伸手将陈亦手中那小半个红薯拿走了。
陈亦愣了一下,默默地收回了递出红薯的那只手。
一老一小坐在台阶上,安静吃着红薯,看着雪色。
天上飘雪,开始越下越大了。
老人吃了一口红薯,突然说道:“我听说这上悬国的武院很不错,你在这几日可以去看看,找个自己最喜欢的。”
少年双手捧着红薯,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嗯。”
老人吃完了红薯,便将身上袄子取下,躺在台阶里边,披着袄子合衣而眠。
少年坐在台阶上,怔怔的看着外边霜雪。
他不傻,老人的一言一行,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正是因为知道了,心里才会这么不好受,像有细刀子不停地在刮。
小巷里忽然起了微风,将落下的霜雪吹入里屋檐,落在了少年双手之上。
少年看着手上渐渐消融的霜雪,突然慌乱的不知道双手该如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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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悬城里,这几日行人经常能看到一个衣衫破旧的消瘦少年奔走在城内,然后在城内武院门口怔怔的站上很久。
也有武院弟子问过少年是不是前来拜师,少年不说话只是慌乱摇头,然后快步走开了。
破旧的屋檐下,老人靠在长满青苔的墙上,身上披着袄子,眯着眼睛,颇有些艰难的喘着气。
不远处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少年默默的走到了老人身边,安静坐下,沉默不语。
老人缓缓的睁开双眼,看向少年,虚弱问道:“喜欢哪个武院,可曾看好了?”
少年微微点头,轻声道:“嗯。”
老人嘴角扯起微笑,缓缓说道:“这样就好,以后你就去这武院里,安安心心的打上百万拳,然后想干嘛就去干嘛,做些随心所欲的事,便很好了。”
少年点头,又轻嗯了一声。
其实少年很担心自己不够资格进入这武院之中,可是当着老人的面,他不想说出来再让老人担心了。
老人眯起了眼,脑袋微仰着。
他想起了在那天夜里,他在药铺门口跪了很久,敲了很多次门,可没人来开门,最后他半瘸着腿走回了胡同里。
胡同里,面色苍白正捂着溢血眉间的少年见他回来了,朝他笑了笑。
老人仰起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微笑。
他李桦前大半生过得都很不如意,但在余生最后几年,能遇见陈亦,便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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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深夜,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铺满了地面街道。
老人安静的坐在台阶上,披着袄子,靠着墙壁,没了鼻息。
少年怔怔坐在老人身旁,坐了很久。
大雪在深夜里悄然覆盖了全城。
少年起身,将自己裹着的破旧衣物脱下两件,围在了老人头上,随后系紧老人披着的袄子,缓缓蹲下,背起老人尚且温热的身体,艰难的迈下台阶。
少年踏在雪地里,身上冻得通红,背着老人极其艰难的缓缓走着,一步一步,向着城外。
苍茫大雪中,背着一个人的消瘦身影,不断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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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亦背着老人到了城外一处靠山的小水潭旁,他把老人轻轻的放在地上,仔细裹了裹老人身上的衣物,又愣神看了看老人,随后便捡了根棍子,插入雪地里,默默的刨开泥土。
这里山清水秀的,老李要是知道自己能躺在这里应该会高兴的。
老李一直都懒,又喜欢到处游历山水,现在躺在这依山旁水的地方,不用再跑了,也能天天看见山水,算是如了他的心愿。
可惜就是没好好攒钱给老李买副棺材,要是以后老李躺的觉得不舒服了怎么办?
少年想着想着,嘴角不由自主的撅起,眼眶里有晶莹水渍在打转,他手上刨着泥土的动作越来越快,在天色破晓时,双手冻得已经没有知觉的少年,挖出了一个深坑。
少年抱着老人早已冷透的身体,慢慢放入了坑内,再往内添土时,少年眼眶打转的水渍终于掉了下来,落在了雪地里,融化了积雪。
少年用破旧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紧咬着嘴角,跪在地上,用通红的双手捧起泥土撒到深坑里去。
在寒冬初阳升起时,小水潭边只剩下少年和一堆翻新的泥土。
老人和剑,再也没有了。
少年把刨土的木棍插到了翻新泥土之上,安静的在雪中坐了许久,大雪盖住了少年的身影。
天地苍白。
少年突然起身,抖落身上的霜雪,在大雪中向着上悬城门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