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今时紧蹬了几下自行车跳下来,没等把车子支好就冲着屋里喊:“妈,我回来了。”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到家在屋外就喊妈。原因是前几年他有一次下班回家推门就进,当时母亲正趴着身子在床下收拾东西,猛然听到大门被推开,被吓了一跳,老半天没有缓过来神来,“哎呀娘哎,把我心惊着了……”
从此以后赵今时就每次都在门外喊妈,算做是对母亲的一个提醒,以免再出现惊吓到母亲的情况,而每次母亲都会在屋里应答一句:“哎,回来了三儿。”
叫他“三儿”的原因是,他和哥哥之间原本还有个男孩子,3岁时发高烧抢救不及死了。因此等到他一出生,母亲就管他叫“三儿”而不认为他是排行老二。
赵今时喊了“妈”后把车子支好,一瞬间突然双腿打软,差点儿站立不住。因为他没有听到象往常那样的母亲的回应声,联想到母亲越来越重的病,一丝不祥涌上心头。即使母亲刚开刀出院那些天里,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也照旧会应声的,从不例外,尽管应答的声音非常无力。
“妈怎么没有回答我呢?”
赵今时心跳得厉害,他单手拎着书包,几步走到家门前,看到门是反锁着的,他更是一阵剧烈的心跳,头也有点儿晕,推了推门,没有推动,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掏出来钥匙,插进锁孔时,浑身不住地打颤,轻轻转动锁孔,又轻轻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早晨上班前给母亲做的饭还在桌子上。
这是个里外两间的房子,外屋摆着一张饭桌和一个衣柜,靠窗的位置是一张床,赵今时睡在外屋,他把书包胡乱丢到外屋自己的床上,又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里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静静的,没有母亲的应答声。身后哗地一阵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外刮进来,一团几乎肉眼无法察觉的细小尘泥,随着风的节奏在空中盘旋,一下就迷住了赵今时的眼帘,透骨的寒冷瞬间袭遍了全身,赵今时浑身冰凉的推开里屋的房门,一下子呆立在门口,犹如从阳光下突然走进了漆黑的地窖里,双眼失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世界仿佛从此消失了,眼前只有一个巨大的、占据了整个视野的熟悉身影,那是母亲的身影,她在一束灰色的光线下直立着,脚下是翻倒的一把小凳子,她的头颅则被一根长长的绳子向上牵引着,绳子的另一端缠绕在房梁上。
“妈!妈!你为什么啊?!”赵今时猛地扑上去,双手托住母亲的两条腿使劲往上顶。原本温热的双手,触摸到的是冰块般透骨的一份寒凉。这种寒凉如同利剑般扎进了他的肌体深处,使他浑身不住地抖动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寒气排解出体外。
突然,赵今时的眼前出现一袭白袍的身影,飘动在一团尘雾里。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就使劲用手擦了一下双眼,等再次看去时,白袍身影嗖得一下就飘到窗口,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是你吗?”赵今时一下扑向窗口,一拳打向窗玻璃,哗得一声玻璃碎了,昏黄的光线透了进来,赵今时把脸贴向破碎的玻璃间,用尽全身气力冲着外面大喊,“来人,来人啊,救命啊!”
哭喊声把邻居黄家的媳妇引了过来。这是个四川妹子,快言快语,比赵今时大不了几岁,“怎么了?谁啊?”她三步并作两步闯进门来,等进了里屋,一下子惊呆了。她先是双手托举了一下悬挂在半空里的尸体,又一把拉住瘫软在窗口的赵今时。
此时的赵今晚双眼紧闭,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从头发间滚落下来,神志也已经模糊,嘴里只是在重复:“妈,别走,别走。”
黄家媳妇抬头看了一眼尸体,又低头看了一眼赵今时,“两条人命啊!”她猛得蹲下来,一手托起赵今时的头,一手使劲掐向赵今时的人中,“快醒醒,快醒醒,大兄弟!”
因为远不到下班时间,宿舍区里基本没有人。敞开的屋门外,只跑来一只小狗,冲着屋里汪汪地叫了两声,然后就蹲坐在门槛上,歪着脑袋,远远地望向屋里。空气突然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赵今时粗重的喘息和无力的呻吟声。黄家媳妇头皮发炸,惊悚地站起身来,“走!走!”她向门外的小狗挥着手,那只小狗呆呆地看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去,如同跟踪着什么一样,大声向着空旷处嘶吼着,又惊跳起来,似乎要挣脱什么东西的摆布,连连后退……
这一切让黄家媳妇毛骨悚然。她连连向空气中唾了几口痰,一下子想起了什么,“走吧!大娘,走吧,放心走吧!”边说着边跑向门边,双手推开屋门,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大娘,咱们也娘俩一场,我还侍候过几天,别吓我们,别吓我们,你人这么善良,放心走吧……”她不住地念叨着。
仅仅几秒钟,她就完全缓过劲来。起身重新走回房间,看到赵今时正站在母亲的尸体下,双手挺举着,转脸看着黄家媳妇,面容扭曲地痛苦说道:“姐,帮帮我。”
黄家媳妇一步抢上前去,合力挺举住尸体。“快,你去找把剪子。”
赵今时这才想起来,两步冲到母亲平时做针线活的抽屉前,拉开后抓起一个红色把手的剪子。然后,两个人合力把绳子剪断,赵今时一把抱着母亲的后背,因为出院后基本没有进食,赵今时母亲的身体瘦削得如同一根筷子。
“妈,妈,你又添了一个孙子,咱回家,你跟着三儿回家吧……”他又哭喊了起来。
在赵今时的哭喊声中,“咣当”一声响,母亲床前的一张小方桌被打翻了,桌上熬药的砂锅跌得粉碎。连同砂锅跌落的,还有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那是一张十多年前的春节全家福,也是赵今时记忆中唯一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赵今时和哥哥都还没有成家,他们分别站在父母的身后,背景是照相馆用画布搭建的,是泰山南天门的风光。
老家的风景就在眼前,回家的心愿已永远无法实现。
赵今时双膝跪地,把照片拿在手上,泪水很快打湿了照片,“妈,三儿带你回家,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