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今时马上跑到人事处去调取自己的劳动人事关系。
人事处的高处长是山东乐陵人,和赵今时的父亲很熟悉,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180厘米的身材,宽宽的肩膀,浓浓的眉毛,说话声音也大,曾是二野的一名排指导员。
高处长在熟悉他的人里有一个绰号叫“高老虎”,其实他的大名叫高楼湖,绰号是根据他名字的谐音来的。他在20岁时就当兵成为解放军战士,打过渡江战役,建国后被整编制改编为铁道兵,全国各地修铁路。1965年转业来到了江西南昌铁路局,因为没有啥文化,在部队里参加过识字班,水平仅限于会写出自己的名字,能背诵“老三篇”,文章中的文字却认不全,作为正连级的干部下来后只当了个乘务段的段长。高老虎的得名还来自于他的大嗓门,开会时他的讲话甚至能震得桌上茶缸的水泛出波纹,这样的大嗓门具有天生的优势,那就是在任何地方不借助麦克风,他就能开个动员会、宣讲会,但因为没有文化,讲话时多数是如此这般的大老粗风格:“我不管你是王二麻子还是刘三赵四,见到革命同志上车,你要懂得革命的的热情,倒上一杯热水知道不。你别管他喝不喝,奶奶的,你啥也不用管。你别忘了你是革命的乘务员,是为人民服务的服务员,也是革命的宣传员更是革命的战斗员,列车就是战场,你们就是战士,要敢于消灭一切来犯之敌,保卫好我们的战场,大家说对不对?”听着下面噼啪的掌声,高老虎会带头举拳呼喊:“我们要坚决打击一切来犯之敌。”
见到赵今时的对调申请和调令后,他坐了下来,抬头看看站在桌子前的赵今时说:“赵子啊,你现在走有点儿可惜,你看你前年从车辆段调到局机关,尽管说机关保卫处的工作苦点儿累点儿,但是很锻炼人,去年你党员转正了。年轻,根红苗正,前途无量,是局里重点培养对象。我建议你还是不走。”
没等高处长说完,赵今时插话:“谢谢处长的关心,但是我有点儿特殊情况。”
随后他就把和孟静芙大闹的事说了,还说自己的母亲老家是山东济南的,当初之所以宁肯两地分居也要娶山东媳妇,也是为了母亲将来能回老家定居,“我妈总念叨,人就要落叶归根,出来越久越想回老家。我对调回去不光为了老婆孩子,还为了我妈的心愿。高处长,你也知道我妈的病,想在她还能动时带她回去。”
说到这里,赵今时的眼眶湿润了。
赵今时的母亲去年查出胃癌来,在局医院开刀后,医生看了看情况,啥也没动又给缝上了,因为大面积扩散,已失去了动刀的必要。
“好吧,赵子,别说了。我给你盖这个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可惜了你啊,我还真是想好好培养你的。”高处长把申请书又仔细看看,拉开抽屉拿出公章,抬起头说:“我可真盖了,这一盖就不能再回来了。你到了山东得从头开始,不像这里大家都器重你,也许就没这么顺了。”
赵今时拿着盖了章的材料,向高处长表了一番态,说一定到济南好好工作、积极向上等等。很快他连蹦带跳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坐到椅子上开始收拾抽屉的东西。
他的办公室离局机关办公楼有八九百米远,是解放前的一座铁路职工公寓楼改造的,比较破旧,保卫处和总务处在一楼办公,楼上3层则是男职工公寓。此刻楼内非常安静,因为临近春节,同办公室的人都下去跟车抓现行了,赵今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哼唱起歌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正唱得起劲,来自济南的电报就到了,传达室的老张把电报从敞开的门外递进来,“小赵,你这半年来了3封电报,媳妇想你了吧,嘿嘿。”
把电报撕开,赵今时看到上面的字——“1月30日出生,母子平安。”这说明又是一个男孩,赵今时在欣喜的同时多少有些遗憾,原本想生个女孩最好,老大是男孩,这样就儿女双全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两个儿子,和哥哥家是一样的,兄弟俩有4个男丁,赵家兴旺,在上饶铁路分局工作的父亲得到了消息一定会更高兴,因为父亲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认为只有男孩才是自家的人,可以传宗接代,“就是打个架也是有男孩的沾光。”
不过,母亲的心思他是最明白。去年,得知孟静芙怀孕的消息后母亲说:“如果这次生个女孩就是最好的,女孩疼妈,将来也能伺候床前,端屎倒尿的方便,男孩就不方便了。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啊。”
其实,这话也是说给赵今时听的。
自从查出癌症后,赵今时数次提出想在床前伺候着,但是母亲一直拒绝,“当儿子的侍候妈,不方便。要是有个女孩……”后来,她就让邻居黄家的媳妇照顾了一个星期。
此时,赵今时想到母亲突然心里一阵发慌,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就莫名其妙的慌过一回,都说母子连心,莫非在家里躺着养病的母亲有什么事吗?
赵今时决定不再收拾了,心想反正调令和申请已盖章,自己实际上已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了,何必再等到下班的时间回家,不如早回家陪陪母亲,把赵家又添一丁的事说说,而且还办成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可以回山东老家了,母亲的心愿也会实现。
想到这里,赵今时拿起军用黄书包,把电报和调令、对调申请书小心地放进去,锁上房门,他骑车往家里赶去。
赵今时的家离路局办公区大约3公里路程,是个平房,两室,室外加盖了一个厨房。这个房子是单位临时分配下来的,拖家带口的职工才有资格分配到。对于铁路工人来说,铁路修到哪儿家就在哪儿,父亲随着施工队去了江西的上饶县,一待就是5年,一个月才回来一次,赵今时和母亲一起倒也生活得自在,因为母亲的脾气好,不像父亲那样总看他不顺眼,赵今时猜想这多半是因为哥哥的原因。
赵今时和哥哥同时招工进了铁路,哥哥尽管文化水平也是初小,但是性格随了母亲,遇事不急不慌,有定力,性格随和,人缘格外好,工作半年就被调到人事处高处长的手下,作为山东老乡,高处长也是大胆提携,期间哥哥还进修了文化,上了职工高级文化班,拿到了相当于高中的毕业证。这下厉害了,哥哥也成了文化人,所以在6年前被借调到兰州铁路局机关,然后通过组织考核顺利提干,在当地成家生了孩子。
反观自己,虽然这几年一直很努力,但是最大问题是性子急,做事毛糙不稳当,和同事几句话不合就拍桌子,撸袖子,这让一心想培养他的高处长大失所望。而父亲只要回家必见高处长,见完回来后肯定骂他不争气,说到气头上不管抄起啥来,就往他的身上抽……
赵今时想着这些事,就心生了一个念头,等我去了济南安顿下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接过去,父亲有工作不能跟着回山东,这样自己就可以不再总是挨骂甚至挨打。
走出办公大院来,赵今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天空阴沉着,寒风中万物凋敝,街景全是灰色调的,厂区里几辆运煤的火车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从身边跑过。赵今时紧赶着蹬起自行车,像要和火车赛跑似的,因为不到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少,穿过厂区的两条铁路线后,赵今时比平时更快得到家了。
远远看到家门前红砖砌的厨房,那是他和父亲从总务科买来砖,用了三天时间垒起来的,因为扯不进去电线,加上没有留出窗子来,所以屋里一天到晚漆黑一片,里面按照老家的习惯,砌了一个大锅台出来。前几年,赵今时不管加班到几点回家,先进厨房,揭开锅盖,里面一定用几根筷子支架个大碗、铁盆子,不是煨的地瓜饭,就是热着盖浇饭。有时候母亲也在厨房忙碌着,见他回来会一边喊着“洗手去”,一边把饭如数端到桌子上。
“妈,你怎么做得饭这么好吃?”赵今时会边吃边撒娇式的发问。
“以后不光会吃,还要会做。妈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将来自己也当爹了,也有孩子,自己就不能把自己当孩子啦。”
“妈,我想吃你一辈子的饭。”
“少说这没用的。静芙家里没有男孩子,你丈母娘家四个闺女,你在咱家里是老小,到了那边就是大姑爷,要给人家把家顶起来。别整天没大没小的。”
“我到时候一定带着你回去。”
“那我敢情有福了,能吃上儿媳妇做的饭了。落叶归根,跟你爹出来一辈子啦,人老了都想家……”
母子俩有时候就这样唠叨大半天,赵今时喜欢绘画,晚上通常在灯下比照着宣传画临摹花草山水啥的,母亲就坐在一边做些针线活。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母子俩生活得详和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