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被西方建筑界称为“远东铁路第一站”的济南火车站南行,就是位于白马山下的白马山火车站。
这个火车站曾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列车相撞事故:1966年11月26日,车站接站时工人扳错股道,致使2574次货车与702次客车发生追尾冲撞,死了10人、重伤8人、轻伤85人。当时,702次客车从上海出发,是一趟红卫兵专列,有二十多节车厢,载的是准备去沂蒙老区重走革命路的红卫兵。
702次列车停在白马山车站里等待着错车。工人扳错了股道后,一辆拉煤的货运火车冲进了相同的股道里,跟702发生了猛烈追尾。载煤的火车是由两个火车头牵引的,加之下坡路段的强大惯力,就从客车的尾部钻进去,从客车头部的最后一节车厢里钻出,车厢套车厢,各节车厢被压缩挤扁,客车上的人如同进入了一台巨大的绞肉机里……
这次事故后,白马山铁路站的客运功能基本被取消了,唯一还在这里始发的客车是一条支线——劳动班车。
所谓“劳动班车”是铁路工人的俗称,全是闷罐车厢,每天早7点发车,拉载家住白马山铁路新村到市区上班的工人,速度极慢,需要15分钟才能到达济南火车站。上车的时候没有人检票,但到了济南火车站出站的时候,需要出示铁路工作证,有证的则放行,工人们就各自骑上头一天放在火车站外的自行车去上班。没有证的则需要补交1元钱的票钱,不过既然是住在铁路新村里,多少都有几个在铁路上班的亲属或者是熟人,由他们领着,给检票人说道几句也就放行了。
这条支线在铁路新村的东边,白马山火车站在铁路新村的西边,1000多户铁路工人就生活在两条铁路线的中间地带。在这片铁路工人为主体的居民区里,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一个农副产品合作社,一个派出所,一个露天的电影放映场,夏天时每周末都有一场电影在这里放映。铁路新村的周边全是庄稼地,它们属于三个自然村的村民,不远处的山里是一个坦克部队的驻地。
白马山是一座高度不足300米的小山,在一片平原之上突兀出来,就十分的显眼。山上的植被极少,尤其山顶更是光秃秃一片,因为没有什么景观,也没有山路,平时山上是没有人去的。只是半山腰上有几个小山洞,里面偶尔会有拾荒人住着,但到了冬天也就离开了。
在当地人的说法里,这座山在民国的时候曾被一架飞机撞击过,而飞机上坐的是一位享誉全国的文化名流,结局自然是机毁人亡。尽管有人后来研究证明,坐着那位文化名流的飞机,撞击的并不是这座山,而是由此往西近100公里的另一座山,但有关白马山撞机的这个传说,更让它成为市区西南部的一个地标。
这是1986年9月5日的下午,白马山铁路新村的自由市场上,卖流行音乐磁带的摊子前,单卡录音机已把音响开到最大,一个极具磁性的男声从机器里飘荡出来——“归来吧,归来吆,浪迹天涯的游子……”市场上的人并不多,除了几个卖服装的摊子前有三两个顾客外,多数摊子前空无一人。
距三中全会召开已7年了,除了这个自由市场是改革开放的一个产物之外,这里的其他照旧,时光好像在这里停滞,一切还停留在过去一样。在这个远离城市中心的居住区里,居民都是来自铁路系统的普通工人,他们从计划经济体制中走过来,天然对改革的敏感度很低,何况他们中的多数人都乐于接受这种停滞的乐趣,潜意识中或多或少地拒绝着改变,就比如那个农副产品合作社里的顾客,始终都比自由市场上的人多。这个合作社的生意一直很好,每个柜台前天天都挤满了人,其中除了周边三个自然村的村民之外,主要消费者还是铁路工人。
合作社的门外有一片长约30米、宽约10米的空地,零散的种着七八株杨树,形成相对封闭的小空间,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偶尔会在这片小树林里卖点儿酸枣、核桃、柿子啥的。这里多数时间属于一群退休的老头,他们或者打牌或者下棋,还有啥也不干,端着茶壶,摇着蒲扇拉呱聊天,吆三呵四的十分热闹。
赵孟勇就在这些老头堆里站着,看两个秃顶的老头下象棋。赵孟勇1985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选择了在家待业。到了年底,居委会上门登记待业青年的情况,父母就把他报了上去,随后居委会就给联系了一家生产冰棍冷饮的小厂子,让他去干临时工。这是一家集体企业,在社会上没啥地位,厂址就在一片居民区里,就两间厂房,职工全是入城的农村大嫂、大妈,只有他一个小伙子。每次进厂门时,他都是低头快步跑进去,生怕有熟人看到,加上一个月才有30元钱的工资,他因此也不太上心,总是请假,没事就向父母借口到白马山铁路新村看望姥姥,其实是到这里跟着老头们学下象棋。
“吃啊,你吃啊,这个马就让给你了。”
“别点划我,你心思我还不知道,吃了马,你横过车来,将军吃炮。”
两个老头喜欢一边下棋一边调侃对方,引来围观人群的一片哈哈声。赵孟勇正看着入迷,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的刘波出现在他的身后。
“孟勇,晚上没事吧,咱去个好地方。”刘波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同在一家工厂,是早年间部队转业的,很早就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他母亲则是白马山铁路职工子弟小学的校工,家庭条件比一般工人家庭好了很多。也许有条件可以吃得好,初中没毕业,他就长成了一个胖子,加上个子比较高,往地上一站就像一堵墙。因为同样没有考上高中,刘波也是待业在家。
刘波把赵孟勇拽出人群,到了一个墙角处,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是红盒的大鸡牌香烟,这个烟在济南的大众普及率最高,同时也分档次,在封口上有211、212、213的数码。赵孟勇隐约知道,不同的数码,价格也不同,具体的差别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来一根。”刘波劝赵孟勇也吸一支,但被拒绝了。
“我抽半根回家也能被发现,我爸爸那脾气,揍死我!”赵孟勇说。其实他内心也不喜欢烟,主要原因是太浪费钱,自己挣得不多,把钱花到这上面感觉很不值得,加上父亲赵今时管得严,一再强调“才18岁不能抽烟,你有了工作以后再抽吧……”
刘波见赵孟勇推辞就没再劝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后说:“部队那边开了个灯光旱冰场,咱们就去那里,有很漂亮的码子妮儿,很能玩,我听他们说的。”刘波看到赵孟勇很感兴趣的样子,又补充说:“据说有姊妹俩太猛了,条子很正。”
赵孟勇半信半疑地说:“瞎说吧?你听谁说的?”
刘波说:“你这个就别问了,绝对可靠,她们天天晚上都去滑,咱今天去看看就知道了。”刘波越说越起劲,两眼放光,脸也红了,一副兴奋异常的样子。
赵孟勇显然被打动了,也跃跃欲试起来,但又说:“可那是人家部队大院那帮孙子的地盘,咱们俩去了能玩开吗?”
刘波一听这话更来劲了,把腰一挺说:“就咱们还怕这个?全趟了他们,咱不能白学了这几年对吧?”
刘波所说的“不能白学这几年”,是指他们俩上小学时就一起学习武术的事。他们的师傅是西部有名的“查拳王”——黑大龙。黑大龙的爷爷在全国武术大会上拿到过查拳比赛亚军,黑大龙师承爷爷,也拿过全省的名次,后来进了铁路单位上班,业余时间专收铁路职工的孩子教拳。
赵孟勇和刘波跟着黑大龙学了十多年查拳,十路弹腿都学得精熟,两个人还分别选学了器械,赵孟勇学九节鞭,刘波学大刀。黑大龙教徒的特点是,不学满5年基本功不教套路,更不会教器械。因此,赵孟勇和刘波的武术基本功比较扎实,扎马步两个人能坚持一个小时以上,打飞脚能踢到自己的额头,练鲤鱼打挺,他们最多时能一次做50个。
不过从去年开始,刘波又拜了一个教拳击的马师傅,慢慢不再练习武术了。黑大龙也不在乎,谁来谁走完全随意,反正教拳是不收学费的,只是逢年过节时收点儿家长送的瓜果、点心和排骨啥的。
“你怎么就不再练武术了呢?”赵孟勇有一次好奇地问刘波。
刘波说:“练武术用不上,那是花架子,强身健体行,真打起来用不上。只有拳击能打人,谁也不敢惹你。”
“那拳击也对付不过九节鞭和大刀吧?”赵孟勇故意发问。
“你出门能随身带把大刀?”刘波反问。
“九节鞭能缠到腰上,用的时候抽出来。”赵孟勇反击道。
“想得挺好,没等你抽出来,人家一套组合拳先把你放倒了,还抽什么抽?”刘波不屑回应,“你知道吧,我们天天打沙袋,帆布的,里面全是沙子,一拳打过去,那沙袋能飞起来半米高。我师傅两拳能打得沙袋凹进去一大块,你想想那有多大的劲吧?打在人身上,谁能抗得住。”
赵孟勇实在想不出如何辩解来,就来了一句:“我就不信,拳击没有什么缺点。”
让赵孟勇这么一说,刘波还真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说:“有一个缺点,就是学了拳击就得经常用用,不实践不行。这跟武术不一样,得经常找个机会打一打,不打怎么知道自己学得行不行。”
也许,正是这句话让刘波今后的人生发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变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