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雨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让赵今时非常感动。看着冯天雨的眼神,他相信这位新来的厂长是真诚的,再说自己这把年纪,也不怕什么,大不了原地踏步不再进步。其实,赵今时被压制的十多年里,曾经很用心地为企业找问题、挑毛病,开始多少有点儿出于私心,想着能找出一堆问题来,有朝一日说不定能在许厂长面前出一口恶气。再后来,随时间推移,他发现的问题越来越多,但哪一样都跟许厂长不沾边,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一种做法,甚至是一种传统。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厂里存在的各种问题,归根结底是体制的问题,在体制内就要受体制的制约,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抗衡体制力量的。而且,身在体制中想孑然于世外是不可能的,不管最初的轨道是什么样的,最终都会被纳入体制力量的洪流中。
当认识到这一点后,赵今时就真正释然了。他的心态也放平下来,对许厂长的压制也不放在心上,不再幻想有一天能搬倒许厂长,他知道即使许厂长走了,其他人也会维持旧样,除非体制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当国家关于一系列国企改革的政策陆续出台后,有读报习惯的赵今时盼望着有一天企业里出现一位步鑫生式的厂长。
此时,面对冯天雨的提问,赵今时马上想到了步鑫生。于是他拿出随身带着的会议笔记本,翻开几页后双手递给冯天雨,“冯厂长,我有看报纸的习惯,也有剪报的习惯,车间里订了《济南日报》、《工人日报》、《人民日报》三份报纸,很多报纸工人们看完了就丢了,我就剪下来一些文章,贴在笔记本上。”
冯天雨拿过来笔记本,看到在内页的两面纸上,剪贴着两份《人民日报》的文章,一篇是1983年《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另一篇是1984年2月27日的《浙江省委充分肯定步鑫生的改革创新精神,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指出要积极支持敢于改革创新的干部》。两篇文章因为太长,都只是剪取了标题和部分内容,在两篇剪报的下方,有一行手写的钢笔字:步鑫生,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先锋。
冯天雨看到这行钢笔字后,不由赞叹了一句:“这是你写的字?”得到赵今时肯定的答复后,冯天雨接着说:“一看这字就是练过的,可不像只有初小毕业的人写的。我知道你在来咱们厂之前,是南昌铁路局重点培养的工农兵干部,可惜就这么耽误了。我看过你的档案,如果前几年得到重用,早就成为咱们厂的顶梁柱了。”
冯天雨这几句话一说,赵今时的眼眶一湿。难得厂里的一把手这样评价,对于自己十多年的压制表示了同情,他不由得面露敬意,诚恳地对冯天雨说:“感谢冯厂长,有你这一句话,我也就不觉得委屈了。怪只怪自己当初年轻不懂事,太冲动……”
冯天雨在赵今时的讲话期间,又翻看了几页笔记本,看到这本厚厚的笔记本中,除了车间的日常工作记录外,还有大量剪报,主要内容全是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有国家政策文件、有改革先进人物的事迹通讯,几乎每个剪报下面,都有赵今时手写的几句话,有的是个人感想,有的是来自于文章内容。
冯天雨由衷地感叹道:“真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工人,有这样的好习惯,全是企业改革的文章。你来说说感想吧,我特别想听听。为什么咱们厂搞不好呢?我是新来的,感觉肩上的担子特别重。”
面对冯天雨的提问,赵今时反问道:“国企搞不好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冯厂长,你的文化水平比我高,我是个大老粗,谈不出高深的理论,通过各种报刊的学习和我对咱们厂的调查了解,我认为就是三个字——太僵化。”
冯天雨一听此话,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拉着赵今时坐到沙发上,两个人相对而坐,冯天雨掏出一支烟来递给赵今时,“来,抽一棵。咱们好好聊聊。”两个人各点上一枝烟抽了几口,冯天雨继续说:“老赵,你说得对!思想僵化,行动僵化,制度僵化。这就是咱们厂的主要问题,最重要的是思想僵化,思想开放了,其他都好说。老赵,你的水平很高,继续说。”
赵今时得到肯定后,兴致大增,他深深抽了一口烟说:“厂里的问题除了刚才说的三点,还有一条就是风气不好。39名中层干部各有各的山头,大家每天都沉浸在互相拆台,互相暗地里捅刀子的事情里,真正踏实工作干活的也得不了啥好,这种风气下企业怎么能搞得好?看看咱们机械系统内部,周围的其他几家企业,改革后效益都明显提升了不少,人家的厂风正,这一条我们就差得太远。”
冯天雨脸色阴沉下来,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走了两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看着紧盯着自己的赵今时,说:“你说的有道理,点破了一个大家都清楚,但是都回避的问题。我刚来厂里,老赵,就希望有像你这样正直、正派的职工能站出来,把正气竖起来,让职工干的更带劲,大家都有盼头。”
正是这次谈话之后,赵今时被破格提拔为车间质量管理员,业务上直属厂质量管理处,从隶属关系上来讲,等于提升了半级,虽然身份还是工人,但是享受了厂里备案的干部待遇。尽管在文件下达公布前,冯天雨并没有找他再谈过话,但赵今时明白,其中含有冯天雨的一份期待和信任。
对于赵今时来说,冯天雨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因此他在各种场合都尽力维护冯天雨的形象,无条件支持厂里的工作。此时,面对会场上的情况他知道自己要说点儿什么,为此也提前打好了腹稿。在他看来,这次会议是自己的一次绝地反击,只有成功了才可能收获更多的东西,自己被压制十多年的怨气才可能被一扫而空,“是时候让我来唱一次会议主角的了!”他暗暗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甚至希望其他人的发言早点结束,他似乎等不及了,一股来自内心的无比强大的力量已不可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