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只有他和她。当然,她还很年轻,而他更年长。可他们的年龄重要吗?
有两三次相见、有几个瞬间令他永生难忘。
岁暮天寒。雾霭缭绕的北方都会。十字路口。一瞬间云开雾散,他看见了她,当时的场景一直徘徊在他心头。
行人们把自己包裹得臃肿不堪,神情冷漠、行色匆匆。她穿着明灰色的薄裘,独自在人群中穿行。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两团红晕熠熠生辉,墨色双眸饱含着纯真和快乐,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她红润的唇微微笑着,同严寒、太阳、人群和青春分享自己的喜悦。她边走边笑,全身都洋溢着幸福,这是一种油然而生、充满朝气的幸福。不,这甚至都不是幸福本身,只是幸福将至前那喜悦的预感。
她美丽的脸蛋儿上满是陶醉,与马奈画笔下的伊丽莎白如出一辙。轻松惬意的生活和不断变化的世界都令她雀跃不已。
两人逐渐接近,她没注意到他。他们几乎就要擦身而过,忽然,她充满笑意的墨色眸子里倒映出了他的身影。快乐划过二人心田。刹那间万籁寂静、天地失色,他眼中只剩下她冻得通红的脸庞,以及那温柔红润的唇瓣。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有她脸上的那份喜悦,以及她对幸福未来的预感。
他走到她身旁,隔着温暖的手套握住了她的纤手。他们聊着天,聊天的内容并不重要!
他问她:
“您很开心?心情很好?”
她欢快地回答道:
“今天我太想开心,太想笑了!即使有什么痛苦的事情,即使要流泪,我也会开心地笑。”
他轻声问道:
“为什么呢?”
他总是疲累不堪,很难开心起来,即使开心,时间也很短暂。在他看来,生活就是一个披着美丽外皮的邪恶女王,大肆散播着不幸和痛苦。
她看着他,惊奇地睁大了快乐的双眼。他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会开心呢?”
“不知道。”她说,“我想开心啊,难道这还不够吗?您呢?您不开心?”
“遇见您我很开心。”他说。
她笑起来说道:
“您说笑了。对了,您说实话,您真的笑不出来,高兴不起来吗?”
“所求太多吧。”他说,“您倒是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也没什么伤心事。”
“哎呀,怎么会没有!”她叫了一声,“我有时也会哭呀,可那又怎么样嘛!”
“您最后一次哭是为了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妈妈遇到了点儿事情。她当时心情非常糟糕,出事了嘛,情绪特别容易激动。哎呀,真不想提这事儿!”她说话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愉快的谴责。
他们边走边聊。她全身都洋溢着张扬而恣意的喜悦,这种情绪也传递到了他的心中。
二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他们又见面了。
田野上薄雾漫漫。花园围栏边一片寂静。围栏门前的马路上,一棵小小的松树正打着甜甜的盹儿,沉浸在可爱的迷梦中。晶莹的松脂凝在树皮上,就像一滴滴泪珠。只有上帝知道它为什么会落泪。路面灰蒙蒙一片,车辙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温柔了许多。
晚霞已告别天幕,腾腾雾气中渗透着对寂静晚霞的思念。雾的心绪飘荡在二人上方,无声地散发着春日的喜乐。
他们坐在篱笆旁的长椅上。他穿着明灰色西装,浆过发硬的白色衣领下系着条红色领带,淡黄礼帽在他脸上投下一团暗影。
她穿着薄薄的白色连衣裙。匀称的双手伸展着,精致的脸上没有被太阳晒过的痕迹,双脚的皮肤裸露在外,白皙柔美。
他们时而聊天,时而沉默,时而一起倾听远处小河的汩汩水声,石滩处水石相击,泡沫飞溅。
“该回家了。”她说。
“再坐一会儿吧。”他请求道。
“好吧,那就再坐五分钟。”她说。
他看着她白皙的赤足,问道:
“您不冷吗?”
她微露赧色,把脚收进裙摆,说道:
“我还不太习惯这种脚上湿湿的感觉。妈妈有时会骂我,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穿鞋。光脚走路多开心呐。不过,这么做还挺不好意思的,可心里高兴啊。泥土特别软和。”
“那沙子呢?”他问。
“我还没太习惯呢,有些疼,”她说,“还有点儿痒。不过我很希望我能习惯。”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问。
他是个城里人,早已习惯了首都遍地的沥青和石质路面。
她微笑着说:
“我想这么做啊。特别想。我爱这片土地。她深沉、温柔、严厉。就像母亲一样,既温柔又严厉。她会心疼你、抚摸你,又绝不会溺爱你,有时甚至还要折磨你。然而她给予的一切都是快乐的。”
他轻声说:
“它也会带来死亡啊!”
她欣喜地说:
“啊,她带来的一切都令人快乐!我是城里人,却在这里找到了自我,感受到了令人陶醉的快乐和幸福。我总是迫不及待地享受这里的空气和光明,就连去冰凉的河里潜水,甚至光脚踩在地上都让人心花怒放。真想当一个快乐又简单的人,就像远方大洋中某个小岛上的部落姑娘那样。”
说完,她一脸幸福地止住了话音。
他看着她,欣赏她。她靠在椅背上,面带憧憬地望向前方。轻盈、纤瘦、白皙的双脚叠放在一起,再次从裙摆下方探了出来。
他轻轻碰了碰她交叠在膝盖上的手,轻声问道:
“为什么您今天白天不想和我一起散步呢?”
她笑了笑,轻轻说道:
“就是不想嘛。”
“那明天呢?”他问。
“明天还没到呢,到时候再说吧。”她说。
“为什么?”他问。
她一脸天真率直,开口道:
“我害羞呀,我的腿太白了,看起来既傻气又可怜。我正等着它们晒黑呢,黑一点儿都好。真不想穿鞋。我爱这片土地。”
她轻声重复着:
“我爱这片土地。我爱她。爱她。”
她满心欢喜,胸口不规则地起伏着,浑身颤抖不已,墨黑的双眼带着憧憬望向升腾的雾气,红润的嘴唇重复着甜言蜜语:
“爱她。爱她。”
快乐的爱语像笛声般颤抖着,不停激荡起新的心绪,一次比一次甜美愉悦。她仿佛就要窒息在这欢愉和甜蜜的忧伤中了,言语间夹杂着呻吟和叹息:
“爱她,啊,爱她!”
他靠近她。她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他端详着她苍白的面庞。她笑着、哭着,眼角淌下泪水。她的泪水饱含着青春的喜悦和甜蜜的春日忧伤。
他抱着她,吻了吻她柔嫩的面颊,说道:
“亲爱的,亲爱的!”
他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听到她在轻声呻吟:
“我爱她。”
他又问:
“你爱我吗?”
“啊!”她叫出声来。
她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颤抖着,温柔地吻着他,嘴里还念叨着:
“我爱你,爱你!”
她忽然轻轻一挣,脱离了他的怀抱,悄声说道:
“亲爱的,再见!明天见。”
围栏上的铁门发出一阵轻轻的轧轧声,打开又关上了。她走进花园。层层叠叠的树荫把她的连衣裙衬得白了些许,白皙的赤足在深沉潮湿的土地上交错迈动。她的身影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的拐弯处,凉台的灯光在大树后若隐若现。
他在铁门边站了很久,望着花园里那些替她遮蔽身影的树木,望着那些嵌着她足迹的小路,无穷的快乐与悲伤自心底而起,浸润着满心的憧憬和畅想。
他习惯性地从马甲兜里掏出块表来看了看,心里思忖着,已经晚了,该睡觉了。想到这里,他立即动身回家。此时的他嘴里叼着烟卷,走着走着还会轻挥几下手杖。
田野里暖雾弥漫。有人一直在远处淘气地拍打着永恒奔流的河水。
他静静走着,一颗心里全是对她的憧憬。每跨一步都会将靴跟轻轻踩进乡间小道上的柔软泥土里。红色的烟头在雾气中划出不规则的线条。
这个身着明灰华服的男人很想和她一样,做个简单又快乐的人。何处才能拾到这种天然无雕饰的纯真呢?
师法自然吗?
自然沉默着,烦恼着,它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应该来的人,等待着还没来的人。
三
日子匆匆过去。晴朗炎热的一天,他和她在田地里散步。他依旧穿着那套明灰西装,戴着浅黄礼帽。她则穿着轻薄的白连衣裙,头戴花俏的丝质头巾。
她赤裸的双足略略晒黑了些。
她红润的双唇再次发出快乐的笑声,黑色的眸子里全是喜悦,双颊发红。他们在聊天,聊的内容并不重要!
他又问:
“你爱我吗?”
还是那个甜蜜的回答:
“我爱你,爱你。”
她笑着,对着晴朗的天空、碧绿的草地、拂面的清风微笑,对天上的飞鸟与云朵微笑,对世间万物微笑。她轻快地说:
“我爱这片土地,爱这些石头和泥土,爱这里的青草和鲜花,爱这里的三叶草和洋甘菊。”
她笑着说:
“亲爱的三叶草和洋甘菊,我爱你们。你们爱我吗?”
一阵微风吹过,花儿们轻轻摆动,傻乎乎地晃悠着它们的小脑袋。
“大家都爱你。”他对她说,“你走路的模样就像快乐王国的风中女王,连大地都匍匐在了你的脚下,亲吻你的双足。”
她笑着走过了麦田和草地,浑身散发出无边的快乐,如同远方快乐国度的女王。轻风亲吻着她的纤足,碧空中的太阳将温柔的金光洒在她身上。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还重要吗?生活嘛,很多事已经发生,还有很多事将要发生。时光一天天流逝。心怀憧憬时的愉悦总会在尘世喧嚣中淡去,快乐终将烟消云散。没关系!这些天真的时光,欢乐的相遇,还有那满载梦想和幸福的低语,它们永远不会被忘尘掩埋。
幸福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