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官员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叶利尼茨基爱上了小市民家的姑娘卓雅·伊里因娜,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可是个举止优雅又有教养的姑娘,念过中学、懂英语、爱阅读,还讲过课。这个女孩很有魅力,至少对于叶利尼茨基来说是如此。
他经常去找她,很快便适应了那些最初让他觉得压抑的东西。他很会自我安慰,心想不管怎样,卓雅的父亲,加夫里尔·吉利洛维奇·伊里因做棺材的手艺在本市还是数一数二的。
加夫里尔·吉利洛维奇说:
“我这行当可不会昙花一现,它长长久久、实实在在。是人就要来买我做的东西。更何况我做的棺材质量上乘,没有异味,放在屋子里还能净化空气咧。”
加夫里尔·吉利洛维奇手里有很多上好的锦缎,他给卓雅做了很多漂亮衣服。
为了以防万一,卓雅家的库房里总是存着些成品棺材,她不仅自己常去库房待着,还经常领着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去那里。
“咱们去库房吧,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她说,“库房里既暖和又干燥,每块木板的味道都引人遐想。只要在那儿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讲故事。”
他们去了库房。卓雅给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讲了从书中读到的故事和童话。讲故事的时候她总会发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将故事内容改得面目全非。起初,叶利尼茨基还会尴尬地缩起身子,不停环视周围,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开口在卓雅面前高谈阔论起来。
卓雅的父亲有时也会过来,要么是有事,要么就是来听他们在聊什么。如果他有事,卓雅和叶利尼茨基就会去别的地方;如果没什么事,他们就继续聊,老人则会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一边听一边伸手抚弄灰白的长胡须。他那双仍显年轻的蓝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光芒,只要认真观察这双眼睛,就会发现它们饱经风雨、历尽沧桑。
一天,他们三人都在库房,老人对叶利尼茨基说:
“我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知道。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就无所谓了,至于咱们市里那些有名望的人,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大限和尺寸。人刚死,我这儿就能把一切都准备好。当然,为了做做样子还是会去装模作样地量一下。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根本不用再去惊扰死者,只需要按照亲属的要求把东西摆好就行。”
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的笑容中透出怀疑。老人继续道:
“您看,这里放着各种尺寸的棺材,长度、宽度各不相同,总会适合某个人。我看得很准,更何况我还有把活尺子。”
卓雅轻轻微笑着,脸颊有些发红。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问道:
“什么活尺子?”
老人很乐意地解释道:
“我带我家卓雅去教堂,去游园会,去剧院。她往需要测量的人身边一站,我就能看出高度和宽度上的差别,一厘米都不会差。当然,城里住着那么多人,尺寸也有相似的,一个棺材通常有好几个人选。我还造了份名单呢。”
列昂季·瓦西里耶维奇想起这几天卓雅走到他身旁,老人认真看着他俩的样子,一丝凉意滑过脊背。他飞快地看了卓雅一眼,她转过身去,手轻轻指向一副棺材。
“这是我的尺寸。”她轻声说道。
“您不害怕吗?”叶利尼茨基问道。
“我可是在这儿长大的。”她平静地回答道。
叶利尼茨基当天晚上回家时,心想自己再也不会去卓雅家的仓库了。然而第二天卓雅去仓库的时候,他又顺从地跟了过去。他满眼不快地盯着棺材,努力装出一副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哪一个是我的尺寸啊?”
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有些沮丧。
“离那天还早着呢。”
她说得如此自信,就好像她知道一样。她的话居然让叶利尼茨基平静了下来。卓雅温柔地抚摸着自己棺材的边沿,说:
“躺进这里的会是别人而不是我。有点遗憾,因为我已经习惯它了,甚至记得每块木板上的纹路。”
叶利尼茨基一天比一天清楚自己对卓雅的爱。他相信她也爱他。他们的约会频繁快乐,谈话直率坦诚。他们有时会不自觉地用“你”来称呼对方,却都绝口不提“爱”字。不知为何,叶利尼茨基总是开不了口。卓雅静静地等待着,她有的是耐心和信心,似乎她真的了解一切来临的期限。
一天,叶利尼茨基问她:
“卓雅,你是个爱幻想的人,可在这么阴暗的环境中能产生对爱情的幻想吗?”
卓雅认真而温柔地看着他,用甜美又洪亮的声音说道:
“坟墓上都能盛开玫瑰,棺材边当然能萌生爱情。无论我们盛开或凋零,大地母亲对我们的爱始终如一。每当有新生命降生,她都会喜悦地颂扬上帝。”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叶利尼茨基来找卓雅。她家里的灯亮着,一片寂静。他走进库房,发现卓雅不在里边。
他知道卓雅在家,于是走过堆放在一起的棺材,想要坐在壁炉边暖暖身子,等她回来。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忽然粘住了一口放在长椅上的棺材。发现卓雅躺在里面之后,他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女孩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脑后。嘴唇温柔上翘,呼吸轻柔平稳。
叶利尼茨基轻轻呼唤道:
“卓雅!”
女孩睁开了眼睛。
“啊,是你啊。”她说着,把身子抬起来了一点儿,“今天我很累,累的时候能躺在这些光滑的木板上休息真是再好不过了。”
“出来吧。”他温柔地说,说完便抓住她的肩膀,想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灵活的身子轻轻一跃,跳下地来。
“我差点摔一跤。”她说,“你拽得太用力了。你们都这么残忍吗?”
“残忍?为什么?”叶利尼茨基很惊讶。
“所有人都是如此。”卓雅说,“无处不显露自己残忍的本性,只不过体现方式不同,程度也强弱有别。匕首刺进心脏或眼睛,啃咬、亲吻,都是为了达到同一目的的不同环节。你今天读报时候看到护士被折磨的新闻了吗?”
“什么?没有,我没看到。”叶利尼茨基说。
卓雅拿起了一张摊开的《言论报》递给他。
“看吧,看这儿。”
看完后,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愤怒,大声说道:
“这些恶棍!”
卓雅说:
“想象一下她遭受的折磨吧!夜里温度很低,她被绑在树上,一丝不挂。那么多盏灯照着她,十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还朝她扔刀子。这种所谓的娱乐持续了很久,她浑身是血,刀都插到她的眼睛里了。想象一下吧!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假新闻,是未经证实的夸张谣言?如果是假的,报纸怎么敢刊登出来?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全世界的人没有暴起反抗,毁灭这邪恶的种族?”
“别这么说,卓雅。”叶利尼茨基反驳道,“每个国家都有歹徒和罪犯。”
卓雅摇了摇头。
“如果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情况,如果法国人或英国人也会像这样凌辱一名护士,那就太可怕了。这种事情会把人逼疯,让人忍不住诅咒全人类的。我知道,大家看到这件事的感觉和看到其他罪行没什么区别。个别人会稍微激动一下,绝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无所谓。只要与己无关,就没有所谓。所有人都是残忍的野兽。”
叶利尼茨基的脑子转得飞快,有很多话都可以用来驳斥她荒唐又偏激的言论,然而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开口。
卓雅看着他,冷冷地笑了:
“我看得出来,你不同意我的观点。行吧,听着,我给你讲个这本书里的故事。你读过这本书吗?”
壁炉旁是一张未经粉刷的白桦木桌子,叶利尼茨基从桌上拿起一本白色的书,封面印着金绿两色的图画。叶利尼茨基把它的名字念了出来:“图提那玛。鹦鹉之书。莫斯科。康·费·涅克拉索夫出版社。”
“没看过。”
卓雅照例将故事做了很大改动。讲故事的时候,她语气平缓,不疾不徐:
“巴格达有一个名叫哈里斯的商人。他善良、富有,把所有的财产都分发给了托钵僧、穷人和孤儿们。他没有孩子,有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发现了吗,人做事经常会做过头。他把全部家产都分了出去,你明白吗,真的是全部家产,只留下了一栋空空的房子,没有食物,也没有钱。他当时心想:没什么,把房子卖了,把钱分了,一个人怎么都能活,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他已经和另一个商人约好,让那人明天把钱带来,哈里斯收了钱便会把房子转给他。那个商人很贪婪,他发现哈里斯着急卖房,决心好好利用这个发财的机会,给哈里斯报了个比房子本身价值低很多的价格。哈里斯没有讨价还价。他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人。起初他很害怕,以为那个人是来取自己性命的。随后他平静了下来,心想: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什么都不想留下。男人读懂了他的心思,告诉他:‘神不希望你死,也不希望你忍受贫穷。你会继续在这间屋子里居住,会娶个妻子,她会为你生下很多儿子和女儿。听仔细了,明天我会变成个婆罗门来找你。你用棍子打我的头,我会变成一堆金币。’哈里斯记住了他的话。你想想,我的朋友,为了得到财富居然得打人。这多么准确地反映了人性的恶毒和残忍!”
卓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可能我已经不需要把故事讲完了,你自己也能猜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
她沉浸在故事里,继续道:
“你问我贪婪的人受到了怎样的惩罚?是这样的。第二天清晨,商人带着钱来了。他很着急,想尽早交易,因为他担心会有人出价比他高。一个婆罗门跟着他走进哈里斯家。婆罗门穿着金黄的绸衣,金黄的脸上满是皱纹,金黄的缎面帽子下露出了几绺少见的金黄头发。就连他的手也是金黄的,仿佛他整个人都是用黄金浇铸的一样。他对哈里斯说:‘哈里斯,赶走这个商人吧,他出的价太低了。’哈里斯说:‘我和他已经约好了,我必须拿他的钱,把房子给他。’婆罗门站在哈里斯和贪婪的商人中间,不让他们交易。哈里斯想起自己的梦,抓起棍子叫道:‘不想挨打就给我出去。’他是个善良的人,抬手打人之前一定要出声警告。婆罗门坚持己见、拒绝离开,哈里斯于是打了他的头。婆罗门的身体开始发光,脑袋里叮当作响。他委顿在地,突然散落成了一大堆金币。哈里斯数出99枚金币递给贪婪的商人,说:‘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金币变成婆罗门的样子来找我,命令我这么做。这些钱给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商人说:‘好,冲着这99枚金币咱们的交易就取消吧,不过你得把你的棍子给我。’哈里斯同意了,他心里清楚那就是根普通棍子。贪婪的商人以为棍子上附有神奇的魔力,用它随便敲打婆罗门的脑袋,就能把他变成金币。商人回家后派仆人去拜访所有他认识的婆罗门,请他们晚上来他家赴宴。大家都来了,商人拿了很多酒给他们喝。等他们都喝醉后,商人故意和他们发生争执,抓起哈里斯的棍子就打他们的脑袋。血倒是流了不少,却连一枚金币也没见着。婆罗门们吓得大叫,招来了很多人。他们把商人看管起来,第二天清早送他去见了法官。法官问:‘你为什么打婆罗门?’商人回答说:‘哈里斯教我这么做的。’他把在哈里斯家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法官让人把哈里斯带来,说:‘你听此人的供词,看他怎么说你的。’哈里斯听完商人的话,对法官说:‘先生,你可以问问我的邻居们,了解一下是否有人看见婆罗门进过我的屋子,你还可以去问那些婆罗门,看有没有人失踪。’结果没人看见有婆罗门进入哈里斯的屋子,也没有婆罗门失踪。法官吩咐对商人施用杖刑,还取走了他所有的金子,分发给了惨遭不幸的婆罗门们。”
卓雅讲完便不再开口。叶利尼茨基说:
“卓雅,你每天都给我讲故事。可最好的故事是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卓雅说,“是那些来源于自己生活的故事。”
“卓雅,”他问,“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卓雅说,“你从没想过要我成为你的宝贝,成为你的财富,从没打过我的头,也没伤过我的心。”
她笑了,看向他的目光大胆又挑逗。
“我怎么可能打你?”他窘迫地说。
“那你就什么宝贝都得不到咯。”卓雅接着说道。
她站在叶利尼茨基面前,嘴边挂着戏谑的笑容,幽深的眼眸里透着邪气,一直盯着他,挑逗他。
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一股邪恶的力量控制了他的身体。卓雅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刺耳。
“哦!”她叫道,“我也不是毫无防备。你看,桌上有把刀。它很锋利,我能轻易用它刺穿你的心脏。”
她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向刀伸出手去。
“恶毒的巫婆!”叶利尼茨基叫道。
就像是被人下了蛊,他给了卓雅一个响亮的耳光,力道出乎意料地强。叶利尼茨基的手甚至都感觉到了卓雅脸上忽然迸发的热气。卓雅的身子晃了一下,闪身朝旁边跑去。叶利尼茨基被这一切吓坏了。
“我做了什么?我打了心爱的姑娘!真丢人!”他心里闪过这几句话。
卓雅突然尖叫起来,抓起刀扑向叶利尼茨基。她的表情十分狰狞,湛蓝的双眼中仿佛汇聚了两圈锋利的闪电。叶利尼茨基看向卓雅的目光中夹杂着恐惧和欣喜:卓雅从未像现在这么漂亮过。他抓住了她拿刀的右手手腕,制住她的手时,刀尖割开了他的衣服,在他胸口划出了一道血痕。他用另一只手牢牢把住她的肩膀和脖颈。她在他怀里不停挣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胸口。他的左腿突然一痛,大吼一声倒在地上,连卓雅也被他带着摔倒在地。他的头撞到了椅子边儿,听到卓雅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叫喊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卓雅跪在他面前,哭着亲吻他的双手。老人好笑地看着他俩,说:
“没事儿,两处轻微的擦伤而已。婚礼之前能长好的。”
叶利尼茨基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老保姆也用这些话安慰过他。
“卓雅,”他说,“你是我的宝贝。你什么时候会把你的故事说完?”
“卓雅爱讲故事。”老人替她回答道,“她会给自己的孩子讲很多故事。”
“卓雅会告诉自己的儿子,”叶利尼茨基静静地说,“告诉他父亲参军去了。看吧,卓雅,我猜到了。很遗憾我这么晚才想到。我终于知道了怎样才能伤你的心。要想让你伤心,要征服你,就必须离开你。”
“你会回来的。”卓雅的语气中带着奇怪的自信。
“我不知道,卓雅。”他回答道,“无所谓了!”
年迈的棺材匠摇了摇头,说道:
“还早呢,孩子们,你们离死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