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流到浮山时，刚好已经是黄昏时分。
将马留在山下的客栈里，她一个人上了山。未及半路，便见一人长身立玉，白衫青带双手背立，站在山阶上等她，此时彩霞漫天一片橙红之色，将落得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一层金色的光芒将他笼罩。见李清流来了，他笑着下了台阶，那层笼在他身上的金色光芒便被两旁的树林挡了去，他便又是那个白衫高洁的梅止仙僧了。
“我以为你要明天到。”
“本也想明日再进山，后来想你山上客房充裕，我也就省得多出一顿饭钱和房费了。”
“没吃饭？”
“你没做吗？”
“当然做了，走吧。”
三言两语，李清流上前几步，两人并排而行。黄昏的余光照着山间的两人，浮山多竹，幽幽婆娑之声不绝于耳，让人觉得更加静谧。
“黄都城那儿处理的怎么样？”
“还算顺利。另外还发生了一些事。”
将化三清还有柏原归属魔教的事情告知，李清流听完倒没太大的反应，就连梅止说到弃上龙的来路时，她也没什么太惊异的。
“净世天华本就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百花残呢？那段时间……。”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柳红漱，他不知情，与他无关。”
梅止蹙了蹙眉，正欲再问，李清流已经阻了他的话头：“你见我就只会说这些吗？”
梅止笑，道：“那就谈点别的。”
诗词美食，阵法相克，江湖轶事，花草鱼虫，多年不见，抛却对他因周镜兰之事产生的怨气，李清流承认，再见到他，心里还是那种喜悦更多一些。
从山腰到山顶，梅止在说，李清流在听。偶尔回答和问几句，情景看起来倒也和谐。待到竹屋前时，已经是群星挂顶弯月斜钩，饭菜在放在锅里尚温不凉，梅止盛菜，李清流摆桌。
待菜尽上了桌，李清流发现，除了一盘炒鸡蛋，竟尽是素菜。
抬头，梅止递了双筷给她：“吃饭。”
五年前，魔教黑牢中，李清流眼睁睁的看着周镜兰被刀剐，凤修华甚至变态的将剐下来的肉塞进她嘴里，自那之后，李清流再不吃半点荤食。初时甚至连看到别人吃肉她都会发狂难抑，是慕佛子一遍又一遍的开导终于让她好了许多，她如果连这点恐惧都克服不了，又怎么在江湖走动，又怎么为周镜兰报仇？
梅止发现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也没问，而是默默做了一桌子素菜，除了那盘炒鸡蛋。鸡蛋里有小葱，白的绿的与鸡蛋的黄揉在一起，色泽鲜艳尝起来也不错。
饭毕，梅止泡了茶，两人坐在廊下赏月。
“给你。”
《十循著》，除了这书，另还有两张纸条。
李清流接过那本书和纸，起手掀开天鼎五形阵的解阵之法，抬头见他正低头着看自己，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说说你的理由。”
“我要带周镜兰回家。”
说起来也是奇怪，听枯十雅来说，似乎周镜兰早就笃定自己会死在魔教手里，所以提前叫他去牢中收尸，从而引李清流几年后破阵，这么做，有何意义?
李清流不解，梅止听她说完，亦觉得奇怪。
难道鬼域有必须再出的道理，否则周镜兰何必多此一举。梅止察出蹊跷，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你，就是三师兄，还有月霞韵、钟晚声以及凌大哥。”
“你可有头绪？”
李清流摇头：“周镜兰最后那段时间极少说话，也不与人交流，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我来查。还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说。”
梅止思了思，问道：“净世天华这些年在江湖中妄杀滥杀错杀，死不足惜。但周镜兰之事尚有许多人乃是受凤修华及魔教的蒙骗所为，并非有意。如百花残与……。”
“受人蒙骗就能逃脱罪责了？”
“不是逃脱，而是罪不致死。”
李清流笑：“该不该死不是你说的算。佛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像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只要你悔过了，那些错都不存在了一样。如果放下屠刀就能成佛，那寺庙里的那些和尚苦行僧似的修佛是何意义？”
梅止：“我并非是要你不怪罪，只是他们或已知错或已向善，你过于狠辣反而会让他们心惧，如若他们因此而投靠魔教，江湖风云一朝而起，受累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现在我们的敌人是魔教，不是这些灰色人群，这些人可白可黑，你若真放不下。待除了魔教，再行处置他们也不迟。”
他的意思很清楚，现在魔教虎视眈眈，就等着他们正道崩溃，好趁机而入。如果这个时候过于揪着往事不放，就等于是将那些曾经做错的人直接推向魔教。
李清流笑了笑，道：“梅止，我从来没说过我是正道。”
梅止一愣，她接着道：“你还是站在为这江湖苍生考虑的角度来看事情，但我跟你不同，我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你说什么秋后算帐那套，根本不可能。且不说魔教何时能平，就算能平，届时他们有除魔之功在身，江湖众人维护，我还怎么要他们的命？至于什么他们会不会心寒啊，投不投入魔教，于我何关！他们投入魔教，说明他们本性如此，我杀他们有什么错？周镜兰当初被逼成那般程度，尚不肯归投魔教，与她相比，这些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你会将自己置于何种险境？”
“大不了就是回到五年前，被所有人追杀而已。”
“如果你还没杀完他们，自己已经被他们所杀呢？又或者牵连到其他无辜之人呢？”
李清流将书放下，展开那两张白纸，道：“这就不用梅大仙僧操心了，我有我的办法。另外，听闻三年前流曲门初归入魔教，四处作乱伤人无数，你为了平乱，忽悠那群江湖人抓了那门主才十六岁的独苗小子，让流曲门的门主前去相救，然后借江湖众人之力灭了流曲门满门，又假扮报信人给那门主报信说是魔教干的，那门主想也不想就去找许六安算账，你黄雀在后，灭了魔教新的据点，那十六岁的曲少殇因此被魔教所杀难道就不无辜吗？诸如此类，数不数胜数，也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了。”
“我之所为，不过是为了早日平定魔教。”
“你之所为，有你之思。我之所为，有我之想。你再废话说什么要我放过他们，你我就此决裂，永不相见。”
她之坚决，天断难摧。
“那你打算如何做？”
“与你无关。我自有考量，这纸上是什么东西？”
两张纸上内容各不同，一张是之前元亨利贞的卦辞，一张则写了：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李清流没明白什么意思，道：“这是什么？”
“《苦真鬼诀》的谜面，这个卦辞是从黄都城那里得来，另外这张则是我偶然从虚神教旧址中一位老前辈得到的信息，他说好几年前曾有个姓周的小姑娘去那儿，给他出了道谜语，谜底是一本书。小姑娘应该指的是周镜兰，书应该是《苦真鬼诀》。只是如果这两个都是谜底，哪个才个真？”
原来那个老头之前还见过周镜兰，李清流心里念叨叨着，看了看那两张纸，道：“也有可能都是真的。”
梅止递了杯茶给她，道：“怎么说？”
“师父当年把《苦真鬼诀》七处分藏，每处编以谜面给我们猜着玩，每猜对一处就可免了第二天的晨练，不过，这两个都是谜面，指的是两个地方。”
“哪两个？”
李清流轻啜了口茶，仰头看了眼他，挽唇一笑：“我不记得了。”
梅止挑眉，露了个怀疑的表情：“真的？”
将杯子放下，李清流道：“周镜兰比我大八岁，师父出谜语给我们猜时，她约着十五六的样子，我不过才七八岁，哪里记得住。不过……。”
“不过什么？”
“周镜兰对阵法不通，八卦五形周易佛经一概少读，这谜面如果是与这些有关，显然她是猜不出来的，但我记得她当时全部猜出来了，师父免了她整整七天的晨练。”
梅止道：“意思是谜底并非寻常猜法可解？除了你之外，慕佛子呢？他可记得？”
李清流从椅上起身，道：“三师兄从小除了师父布下的武课，就只对医术脉理感兴趣，谜面他都没听过，知道了才怪。”
梅止不知玉横尊尚在人世，也没再问下去，但玉横尊昏迷数年，记忆受损，前段日子虽有短暂苏醒，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又昏睡了过去，不知何时才能苏醒。李清流念着那卦辞，总觉得特别耳熟，似乎那谜底几欲呼之出口，但又被什么东西扯回了脑中。
来回踱了数步，从廊下到院中，又从院中到廊下，梅止见她这般急躁，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种小女儿性情，笑道：“莫急莫急，慢慢想。”
李清流来来回回念着那几句，待到其中的“龙”字时，脑中一亮，她知道什么意思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