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羞云轻轻推开房门,外面火光照亮了深邃的屋子。透出里外三间,一间比一间昏暗,好像大龄未婚女子深闺,凄凄惨惨戚戚。又似肺痨鬼住的地方,病魂常荡秋千,到处充满晦气,李羞云感觉不寒而栗,立刻瞪大狗眼,隐约看见房间最里头是一张满墙红木雕床,床上有团白被子,被子一动不动,仿佛下面盖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堆杂物。李羞云心想:这房子好深呐,想必才是正经的客房,隔壁那间是给随从住的,因为我就是个下人,呵呵!他心中调侃自己几句,鼓起勇气关上房门进来,屋里顿时安静,比隔壁安静多了。此地给他的第二感受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咦?怎么没有光呢?转头一看,窗户被人遮住了,遮的严严实实的,伸手一摸竟挂着厚厚的毛毡,这下屋里可暖和了。俗话说饱暖思*欲,不利于养病啊。小李子心想:可病人也不能受凉,还是暖和点好,不是么?……他自言自语往前走了几步,却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前面好像是个深渊,空间愈发深邃,仿佛没有尽头。还是点个蜡烛吧!李羞云记得前面有个木格子,上面摆着蜡烛。他摸黑向前走去,脚下不小心绊到一个板凳,倒在地上哐当作响,把他吓了一跳。随后屋子尽头咳嗽了两声。李羞云头皮发麻,蹲下身来扶好凳子,起身慢慢前行,这时他的手突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好像是个站着的死人,他立刻跪了下来,用发抖的手仔细摸索着。原来就是那个木架,上面摆着许多东西,摸了半天却没摸到蜡烛。见鬼,蜡烛上哪儿去了?李羞云拿起一个剪刀环视四周,感觉气氛有些压抑。黄雯怎么不说话呢?睡着了吗?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某种奇怪的东西包围了他,挤压着他的心脏,让他感觉心慌。它仿佛是病人的幻想,黑暗中痛苦的幻想。——没错,黑暗、深邃、幻想,就是这里的气氛。小李子打了个哆嗦,感觉心里发毛,有人半死不活躺在屋里,它似乎已经着魔了,身上散发出魔气,把周围空气都变成利刃。小李子从头到脚打了个颤儿,身子将要往后倾倒,他往后退了一步,逃心似箭,打算转身出门去。此时背后突然大放光明,照亮面前黑暗,精雕细刻的红木大床历历在目,纹理好像地狱变现图。李羞云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原来是厨子进来了,于是脸上露出欣慰。厨子把门关上,屋里光线又暗了下来。他手持蜡烛走了过来,点燃了床前桌上的油灯。李羞云一手扶住厨子肩膀,一手抠了抠屁股,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黄雯闭眼熟睡于床上,一张浮肿的脸搭在被子外面,好像新鲜的肥肉。小李子凝视着他半天,仿佛在照镜子,可是这人比自己更惨,飞来横祸已把他喂饱了,吸收了世上所有的痛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痛苦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深深钉在骨子里。唉,苦命的娃儿,小小年纪瞎了眼睛。李羞云感觉眼角发酸,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最近几天没有挨打,他脸上已经消肿了。他搓了搓手,开始做干洗脸的动作,左三圈右三圈,让面皮吸收了充足的养分,他放下手来,低头看见床前阴影下还有个地铺,上面铺着薄薄的被褥。近处是一张桌子,其上放着一碗粥、一个皮水壶和一盏油灯。水壶上绣着“大柯”两个字,碗里的稀饭特别的稀。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李羞云睁大眼睛。见厨子到桌边拿壶喝了口水,垂头叹气。小李子走过去勾肩搭背悄声问他:“大哥,您贵姓?”厨子小声说:“免贵姓柯,你叫俺鸡哥就行。”说完他在床头坐了下来,屁股还没坐稳,又马上起身出去了,在门口回头对小李子说:“你陪陪老弟吧,俺就在隔壁。有话和他说,莫和我说。”随后掩上房门走了。这厨子好像话里有话。李羞云心想,别想太多了。于是他提了提裤子,轻轻坐在床头,转脸一看,黄雯居然睁着眼睛,嘴里叫了他一声:“李哥。”声音十分微弱,却是热乎的。他的眼睛像个剥了壳的桂圆,把小李子吓得屁颠,赶紧点了点头,又昂了昂头,好像在和桌子打招呼。接下来黄雯突然说了一番话,让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若问这小孩说了什么?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黄雯悄悄对他说:他想下山,办法已经有了,就问李哥愿不愿意和他一起逃跑!……说完他朝天翻起白眼,神情十分决绝。原来如此!小李子顿时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环视四周好像看风景,迟疑半天心想:原来如此,他想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咱俩倒是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惜这孩子办事轻率,防人之心不可无。唉,逃跑谈何容易?我该……?!他感觉越来越兴奋了,搓了搓手,扭动着身子,又想:……天助我也!可是怎么逃呢?于是他握住黄雯的手,低声问道:“我带你逃,有什么法子?”小黄雯略略微笑,一字一句地说:“有法子,不成功便成仁!”他情绪有些激动,开始咳嗽起来。小李子沉默了,觉得这孩子在说笑话,倘若铤而走险何异于自杀?忒不值得。他的话还是莫要当真,不妨随便听听。李羞云站起来下视床铺,仿佛被子里有个怪物。他紧皱眉头,让黄雯把办法说出来。黄雯吸口气突然来了精神,一手掀开被子,用右手比划了个圆圈,又比划了个杀人的动作,然后竖起中指,指了指天空,又指向门外。李羞云没看懂,表情十分疑惑。黄雯目疾视之,动作更麻利了。只见他从被窝里掏出左手捏成一个圆圈,用右手食指慢慢穿过这个圆圈。李羞云好像明白了什么,弯下腰来握住他手问道:“老弟什么意思?一箭双雕么?”黄雯点了点头,却不肯明说。李哥又说:“咱不明白。”他再次坐在床上,转头又问:“滴水穿石?是这意思么?”小孩摇了摇头。“直捣黄龙?”小孩第二次摇头。李哥猜不出来,便央求他:“你说吧!我猜不着。”黄雯似笑非笑,用颤抖的嘴唇慢慢说道:“我有两个办法。一个好,一个坏。”他咳嗽一声:“你要听哪一个?”语气仿佛老人。李羞云让他两个都说。黄雯便将好办法和盘托出,默默观其反应。没想到小李子听完哑然,胸脯开始打嗝,喉咙上下哽咽,竟然差点呕吐起来。他弯腰擦了擦嘴,用手拍着被子使劲摇头,仿佛推辞别人劝酒。黄雯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二人沉默良久,小李子不动如山,背影有些想笑。他为何如此难受?……原来此计颇为不堪,说来令人羞耻,这小弟真是异想天开鬼迷心窍了,居然劝他牺牲色相去偷东西!好可耻也!……偷什么东西呢?让他偷老二何惧地身上的大门钥匙……不错,这招虽然下贱,倒也稀松寻常,无非是以物易物罢了。至于为何要偷钥匙?道理很简单,只因山寨三面临崖一面陡坡,里面人若想逃跑只能由大门出入,所以得有钥匙。且光有钥匙还不行,山寨大门平时守备森严,白天有十个站岗的,半夜有四个站岗的,如何绕过他们耳目方乃逃跑之要领也。李羞云心想。这些事情他从来没仔细想过,今天第一次考虑。接下来才是画龙点睛之笔。得夸黄雯这小孩真是聪明,瞎了眼睛却开了心智,居然想出了一招声东击西借鸟杀人之计,让他闻之大生钦佩。且看此计:黄雯说钥匙到手之后,咱们半夜趁人不备去寨门边布下羊肉阵,引那大雕来袭吓跑门前守卫就能趁机开门逃出去……说完这番话时,黄雯脸上露出既恐惧又勇敢的表情。李羞云沉默许久,又摇了摇头,觉得这办法不妥,只怕有许多变数,哪能尽如人意?小弟见状满脸失望,稍后又对他说:“倘若早上起雾,这事便十拿九稳,你想想看。”李羞云听见这话耳朵一尖,愣了半天才说:“使不得,使不得。”他连说了五个使不得,可心里却在琢磨:咦?对呀!山寨早上会起大雾!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正是逃跑的好机会!天时地利人和,这办法靠谱了。就是牺牲色相不太靠谱……他点了点头,觉得真的不错,可牺牲色相之事……他实在难以做到,于是犹豫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问小孩:“老弟,雕是雕,人是人,怎能让它听你使唤?要是那雕不来怎么办?没准它现在已经飞走到别处去了。”黄雯目光深不可测,仔细看着他说:“无妨,现在咱们房顶已扔下五斤羊肉,你看它今晚来不来。”李羞云满脸震惊,心想:哪里搞的羊肉?……哦!一定是厨子也来帮忙了。没想到这小子心思如此缜密。等等,今晚若真把大雕引来该怎么办?我在屋里会有危险么?……他居然害怕了。见李哥沉默不语,黄雯又说要不是他现在这副模样何老二看不上他,他便自己去偷钥匙,不劳李哥费心。李羞云便问他,倘若你自己送上门去,何老二不会起疑么?黄雯却说你随便找个由头去便是。饶他奸似鬼,也喝洗脚水。何老二色胆包天,才不管那么多呢。李羞云点了点头,又让他说说那个坏办法。黄雯还没开口,厨子推开门进来看了一眼,又转身出去了。黄雯叹了口气,笑着说:坏办法不用去偷钥匙,但是我俩只能有一人逃出去,剩下的人难免遭殃。李羞云心沉了下来,便让他也说说。于是二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商量透彻。没过多久一根蜡烛就烧完了,火苗跳动缓缓熄灭,屋里重归黑暗。没过多久小黄雯直接睡着了。
李羞云出门呼了口气,迎面吹来一阵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外面冷的很,他回屋里跟厨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披上衣服出门伸了个懒腰,走到外面烤火。坪地中央的篝火十分明亮,火舌朝天舔舐,好像空气里有什么稀薄的美味,随之飘来一阵清香松烟,勾得他打了个喷嚏。他紧张地绕着火堆打转,鼻子闻着淡淡的烟味,眼看着红红的火光,耳朵听几个喽啰坐在地上闲话。那些人话里言之无物,全是空洞的声音,他们丑陋的面孔被火光照亮,像雾像马又像驴。远处墙头的稻草人皆似曾相识,个个悄无声息。小李子在这斯文的气氛中抖擞精神使劲烤火,烤完正面烤背面,把自己两面都烤热了,于是他满意地坐在地上,享受面前的温暖与惶恐。他额头开始发烫,手指不停在抠大腿,无意间抠出心中的书卷,展开在眼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字里行间点了一瓶汤喝。幻想的汤下肚,他好像看见眼前左上角空气中有人写了个蓝色的一字,又写了笔红色的一字。蓝字在红字下面,比它更短细一些,蓝字下面还有一个绿色的一字。红字写完之后,他感觉自己体力变充沛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保存了起来,心里竟然有了底气……这是怎么回事?他跃起身来看着眼前无情的篝火,里面好像有一支剑,他忽然想要往后翻滚,举起盾牌挡住头上袭来的一击。他在想什么呢?简直莫名其妙!是在闹着玩吧?四周的群山更黑了,仿佛不是闹着玩的。李羞云抬头看天,此情此景他想吟诗一首,可惜吟不出来,只好作罢。
深夜,李羞云躺在床上,身子骨又感到一丝病痛,疼得人有点自惭形秽。窗外火光还亮着,几个喽啰在坪里守夜,目光都在看天。李羞云在屋里看着房顶,心中回想起黄雯的计划,把它仔细温习了一遍。原来那个狡猾的厨子装作什么都不知情,没想到却是个贵人。小李子脸上露出微笑。厨子刚才说他后天早晨要下山去买菜,用驴板车装着箩筐出去,车就停在伙房外面。他没有再说别的。可这话里有很多学问。小弟的第二条计策正依此而生。黄雯告诉他鸡哥要下山买菜,他们可以躲在箩筐里随驴车溜出去。这是个好办法,本来能救两个人,为何黄雯却说只能救一个?只因为这小弟为了厨子着想,你想想看,跑了他们两个人,被首领发现之后,鸡哥回来就死定了,除非他跟他们一起逃跑。可惜鸡哥不肯逃跑,所以只能送一人出去。留下的人干什么?当然是给鸡哥遮马脚的。后天早上起雾便是天赐良机,等鸡哥悄悄带人下山之后,留下的人只需造出些奇怪动静,往地上洒一点血,然后大张旗鼓地声称看见邻居被鸟叼走了,早晨出门上厕所时被叼走的。此事合情合理,山贼们岂会不信?只怕他们早就吓破胆了,害怕自己也被叼走呢!怎会不信!?倘若今晚或明晨那鸟又来吃肉,恰巧被山贼们看见,更是天助我也!黄雯真是聪明!……李羞云心里激动,一下子起身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给它磕头。心想:鸟兄!咱如今能否脱离苦海全靠你了!托您的福,小生无以为报,只有祝你这辈子……他提高嗓门默念: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捐弃恶业褪却鸟身,来世投胎作人,莫要贪图享乐,最好出家当和尚,没错,当和尚,昼夜精进砥砺修行,早脱轮回往生极乐,乘愿回报普度众生。嗯,话该怎么说来着?咱说的不好,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意思到了就行。阿弥陀佛!李羞云双手合十。南无本师释迦摩尼佛,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小李子双手合十,正心诚意端坐,又为它求了几十个菩萨。有文殊师利菩萨,普贤菩萨,常精进菩萨,金刚手菩萨,虚空藏菩萨,普觉菩萨,清净慧菩萨,不休息菩萨,辨音菩萨,弥勒菩萨,宝积菩萨,宝胜菩萨,宝见菩萨,得大势菩萨,德本菩萨,广慧菩萨,一切勇菩萨,贤守菩萨,无障慧菩萨,善发趣菩萨,妙吉祥菩萨,金刚藏菩萨,坚意菩萨,辩积菩萨,宝王菩萨,地藏菩萨等四十多位菩萨。每求一个菩萨他就拜一拜,心里非常虔诚。也不知这么多菩萨的名字是从哪儿听来的。好不容易替那畜生拜完菩萨,李羞云抬头发了会儿呆,觉得不对劲,自己似乎对它太好了,人家不过是只鸟儿,有必要请这么多菩萨关照它么?也忒抬举它了吧!禽兽就是禽兽,虽说众生平等,但他觉得人更珍贵些。于是接着又为黄雯、鸡哥还有靳老头儿都求了菩萨,却没刚才那么用心,还有点心不在焉。或许他想让这些人今生好好享福,不必急着超脱呢。唉,反正人各有命,李羞云心想,不妨先给他们结个善缘,其余只能祝人好运了。随后小李子安心躺在床上,睁眼睡了一会儿,不知躺了多久,似乎过了许久,忽然听见外面站岗的喽啰在说荤话,言语不堪入耳,闻之令人精神大振。李羞云登时来了兴致,一下子坐了起来,活该他六根还未清净,正念持之不牢,容易沾染邪气,竟竖起耳朵趴在窗上仔细听着。只怪外面这喽啰讲段子水平真高,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听得屋里人神魂颠倒口齿流涎,面容猥琐渐渐起了私心。久而久之,他开始焦虑起来,感觉身上压力越来越大,哪儿都不得消停,于是心想:奇怪,今天怎么回事?老子糊涂了么?为什么要听他的?为什么要逃跑啊?他坐起来把这日经历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感觉纷纷扰扰身不由己,被人和鸟推着往前走,一点自主都没有。他又问自己为何要逃跑?大可不必急着嘛。至少不必孤注一掷跟黄雯去冒险。不是吗?那小孩也无须逃跑。真是莫名其妙,他待在这里又死不了,还有人养着,何必去找死呢?等死,死爽点可乎?小李子心想。我更不必冒险,反正就要下山了,将来逃跑的机会有的是,就算现在逃出去了又怎样?还不是到处受苦,到处欠人情,到处惹麻烦,到处挨打,还得挨饿。都是受苦受累,在哪儿受苦不都一样么?何况这里还有神医看病呢,咱可千万别糊涂了……他闭上眼睛把希望抛到九霄云外,此时居然殷切那雕不要来了,别来给他添麻烦了,让它扶摇直上九万里,消失在天边之外,滚得越远越好……带着这样的期盼,他又躺下了,过了很久才睡着。
……
不知到了何时,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天亮了没有,李羞云不知道的东西很多。但某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头上有动静,他眼睛还闭着,脑袋却已醒了。听见有东西突然砸在房顶上,势大力沉如千斤坠,发出呯的一声闷响,房顶随之颤了一下,窗户和门板也颤了一下,床也跳了一下,桌上的碗也咯噔跳了起来,嗡嗡作响。几种声音突然贴着他耳朵在叫,把他从梦中吓醒过来。这一下真是猛虎掏心猴子偷桃呀!吓得他屁滚尿流心胆寒,瞪大驴眼心想:一定是那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