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研儒到亦乐斋来了,见寝屋房门没关,就悄悄走了进来。到床边一看,田铿睁眼躺在床上,面容十分憔悴,脸似乎又瘦了一圈。小厮便轻声道:“哟!客人醒的早呢。”说完在床边坐下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田铿点了点头。研儒又问:“昨晚休息的可好?”田铿用沙哑声音说:“休息的好。”研儒心知肚明,只捡便宜说:“看人放烟火去了吧?”田铿点了点头,眉间心事重重。研儒轻淡地道:“唉,今天是七夕,古人说:‘火树银花不夜天’,区区一朵烟花,不必挂心。”田铿忽然激动,掀被子坐起来说道:“什么?……对了!兄弟,俺有一事相求!”研儒愣了一下,看他眼圈发红,嘴唇干裂,呼吸还有口臭,便掩着鼻子说:“客人有何事情,但说无妨。”田铿不顾自己口臭,凑上脸去,张开大口对他问道:“兄弟,俺想跟你打听个人!”喉间氤氲芬芳扑鼻,研儒马上转过脸去让他快问。田铿便傻乎乎地问:“说实话,你认得靳九合不?”原来是问这个,小厮说他真不认得此人,也没听说过。田铿说无妨无妨,紧接着又把昨晚那丫头模样跟他说了,问他认不认得?研儒略微寻思,淡然一笑说见过这丫头,但不熟识,要他去和别人打听。田铿问和谁打听?研儒说:“去和管家打听。管家正要找你说话呢。”管家找我?田铿顿时脸色发白,诧异地说:“他,他找我有何事?”研儒说:“你去了就知道,管家是好心人,毋庸多虑。”田铿用手大力抓了抓研儒手腕,手心滚烫辣如膏药。研儒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田铿随后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鼻间喷着热气,胸口费力上下起伏。研儒起身问道:“客人要喝茶吗?”客人不答,他用手轻轻摸他额头,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原来客人发烧了,额头像摸着热茶壶似的。于是他便出去叫郎中。
过了不知多久,半梦半醒之中,田铿被郎中看了病,有人给他额头敷上冷巾,十分冰凉,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喂他喝下两剂苦药,随后他全身发了一阵猛汗,接着又被几双粗手翻来覆去擦了汗,各处都擦干净了。接连发过两次大汗之后,田铿感觉舒服多了。朦胧睡意中,听见外面有两人在说话,声音又远又近,若即若离,远如深山犬吠,近似贴耳细语。其中一个人说:“你拿什么东西?”另一个说:“喏,针线彩纸啥的,你看看。”后者好像是昨晚那个丫环的声音。田铿心里着急,心想:俺不是在做梦吧?!那丫头来看俺了!俺得赶快起来……他想睁开紧闭的双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来,眼前一片红黄深渊。听门外的人又讨论了他的病况,那姑娘问他病的重不重?男的说不晓得。田铿更着急了,紧接着没过多久一双冰凉的小手摸了摸他额头。田铿顿时虎躯一震,熊腰扭曲,狼背佝偻,奋力想要睁开眼睛,却还是在睁不开,四肢亦无法动弹,仿佛陷在沉沉的醉梦里……
终于,费劲千辛万苦,他睁开了眼睛,此时不知过去多久,屋里已经黑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偏房里传来阵阵家丁的呼噜声。到了夜里何时了?田铿心想,不得而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姑娘手上寒意仿佛还在余存。田铿心想:如此一摸足矣,那丫环对俺真有情意……他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想起来喝口水,却起不来。他累的够呛,满身虚汗,四肢还是难以动弹,于是闭上眼睛马上又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屋顶鸟鸣幽幽十分欢快。田铿渐渐醒来,抬头见明媚的阳光已照进屋里,把和煦的光芒投在地上。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口地上突然出现两个人影,田铿抬眼一看,貌似是郎中与家丁齐进来。郎中跨进房门瞅了他一眼,口中焦急地说:“哎,一时糊涂呵!昨天开错药了,客人能动弹吗?把方子给我。”家丁答话说:“昨天动不得,后半夜能动弹了,身亦无大热。”说着把药方递给了他。郎中走到床前,接过来方子看了,点了点头。刚要给他把脉时,田铿突然坐起身来,在他面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打了个哈欠,把郎中给吓了一跳,站起来用眼睛仔细打量他,随后又坐下了。经过一番精详的问切之后郎中扭头对家丁说:“好也,此人无恙。已祛热了,我先走了呵。”说完二人一齐出去,在外面继续说话。田铿听郎中说不用吃药了。家丁稍后给他烧了壶水喝,转身又出去了。田铿从床上一跃而起,喝了几碗热水,又到室外活动筋骨,晒着太阳只等研儒过来。等来许久,研儒终于来了,还带来一屉早饭。二人进屋里吃饭。研儒见他身子已经康复,便说了些好听的话。田铿问他昨天来这儿的姑娘是谁?研儒笑着说:“你还是莫问了。我不便告诉你这些。你若想知道她名字可以去问管家。待会儿咱们就上他那去。”田铿又问管家找他何事?研儒不说。又问那丫环住在哪?昨天来时说了什么?姚夫人回来没有?研儒一概不答。吃完饭后,研儒给他更衣,领着他出门去到沉鱼斋。到双鱼合璧的大圆门前时,田铿心情忐忑。研儒在身后送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直接推他过去。又小声嘱咐他莫贪财。田铿谨记在心。
田铿走到门前,门就自己开了,他迈步进去,身旁马上傍来一个伙计,在前面给他引路。田铿抬头四望,只见这院里倒也阔气,是个三合大院中间围着小池塘,后面一幢四层楼阁镇背。池塘里喂了鱼儿,红红火火的,所以叫做沉鱼斋。田铿抬头看那座楼,虽是四层,却只有三层楼高,外观酷似松塔,是姚府里最高的房子。前天晚上白衣刺客正是登上此楼杀下来的。田铿忽然想去观赏它。带路的家丁却把他直接带进左边偏房里。田铿到檐下一看,屋里坐着二人说话,其中一人是个老仆,身着敝衣短,面如人参。田铿见他模样眼熟,说话声音亦耳熟,走进屋里仔细一瞧,原来正是前天晚上指挥大家捉拿刺客的人。他和旁边那人平起平坐,礼数均等,想必都是姚家的大人物。旁边那人肥头大耳锦缎绸衣,挺着大肚子倒是管家模样。田铿上前对他略微施礼道了一声管家。没想到那人却起身把田铿引见给那位老者。老者眯眼颔首而笑,算是打了招呼。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外表寒酸的老头儿才是管家?!田铿大为惊讶,立刻对他肃然起敬。老者会意给他赐座。田垦坐下听他们说话。二人聊过几刻时辰,胖都头才告辞出去了。管家沉吟半晌然后对田铿说道:“孩子,久等,你病好了么?……”声音十分苍老。田铿粗声粗气地说:“回禀管家!身子已大愈了,爽利的很。”老者颔首连说了五个好,然后又问:“听说你是来寻人的?”目光空洞浑浊视之。田铿挺直背说:“禀管家,俺确是来找人的。”管家便问:“你们酒楼为何要打听他的下落?”阿坑便将事情由来全都交待了。老头听过叹了口气,告诉他姚家从前不知靳九合此人,当年靳老头也来打听过儿子下落,可惜无果而返。然而三年前姚府招丁时,靳九合居然化名张某到府上来做事,不过没干几个月就与客人私奔了。其中详情姚府亦是后知后觉。田铿问是什么客人?管家说是江湖上的一个新门派叫作“三岁山庄”,小靳便是被他们庄主看中给带走了。田铿顿时大喜,不禁连连追问,管家倒也慷慨,凡事知无不答,但唯独不说那庄主真名,亦不知他们山庄所在。此话或有意相瞒,可无论如何靳九合总算有音讯了。田铿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这趟差事终于办妥。但他没有心满意足,还牵挂着那个丫环,想要见见她。这话绝对不能直接说出口来。如何是好?田铿心中犯难,琢磨道:既然研儒让俺去问管家,老人家或许能告诉俺她的名字。于是便小心翼翼向管家打听。没想到管家二话不说,起身打了个招呼,便要带田铿出门。田铿心中惶恐,寻思道:这老头办事好爽快!不会要带我去见丫环吧?于是跟着他走了。二人出偏房向正室走去,田铿眉头紧发愁。上台阶入了正室他忽然开了眼界,见屋子当中有棵小树栽在盆里,此树枝叶扶疏,暗影流莹,璀璨如宝。走近看原来是株六七尺高的黑珊瑚树,上面还挂满了小物件。譬如荷包香囊等细软等各类手工,每个上面都绣着丫环名字。田铿心想:好漂亮的百宝珊瑚树!昨日正是七夕,准是丫环们乞巧做的东西,不知哪个是她的手艺……此时管家走到珊瑚树背后,取下一条绿油油的东西给田铿看。阿坑接过来纳闷,心想这是什么东西?仔细瞧原来是用苦瓜雕的一条龙,刀法十分生涩,模样都没有成形,龙身上还刻了两个字:“洛华”。田铿懂了,把苦瓜还给管家,脸上满是羞涩的笑容。心想:原来那丫头叫做洛华,名字真好听。手工也超凡脱俗。老者见状知道客人惦记这丫环了,可惜缘分不凑巧,她昨晚随夫人外出去了,近日都不在府内,说完这些便无奈告诉田铿:“你恐怕见不着她。”田铿失望极了,问道:“姚夫人已经回来了么?”老者说她前晚就回来了。二人慢慢一齐走出门来,在台阶上管家对他说道:“孩子,你还有甚么要紧之事?倘若无事,待会上我那领些赏钱,回家去吧。”田铿胸中咯噔一下,打了个嗝儿想道:唉,总算要走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寄人篱下迟早是要离开的。田铿心想:只怕俺从此再也见不到那丫环了。想到此处他更孤独难受,看周围风景皆蒙尘色。
回到偏房以后,老管家气概摇身一变,忽然变成了个财主,出手十分阔绰,极不像老人所为,倒像个纨绔公子哥儿,大手一挥竟然叫人赏了他三百两银子,摊在十张银票上。把田铿给惊呆了。这钱也有个说法:其中一百两是给酒楼的“常来往”,另一百两是给靳老头的“老吾老”,末一百两是给田铿自己的,名头叫作“敬忠良”。这些名字取的有些犯忌讳。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买卖事小,旗号事大。长幼尊卑,不可僭越。所谓名正才能言顺也。敬老尊贤名号过大,非帝王宗室家不得以此而行周济,连宰相都不敢这么做。田铿心想:莫非姚家是皇亲国戚不成?可她却姓姚?……他正欲收钱时,忽然想起研儒叮嘱过自己千万莫要贪财,于是犹豫片刻,狠心推辞了给自己的百两银子。管家顺坡下驴改赐他三十两银子,非让他收钱不可,恭敬不如从命,田铿只好收下了。出了沉鱼斋他马上跑回住处找出那两盒珍稀茶叶给管家送了过来,算是敬奉主人的。管家当然笑纳了,其余琐事不提。
当晚众人在亦乐斋里吃了一顿好饭菜,开了十坛老酒,喝的非常尽兴。晚上田铿总算睡踏实了,一夜沉沦酒海不归。给第二天早上收拾完行装,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姚府,走在街上一步三回头望,看高阁渐行渐远,田铿深深叹了口气,好在有研儒给他送行,稍解心中郁闷。二人出了城门,在茶坊里小坐。既然此行平安无事,田铿没忘记赏给小二十两银子,算是谢他吉言。店家接过千恩万谢,高高兴兴送了他们一壶好茶。二人品茗闲聊许久,田铿问了研儒许多事情。虽然出了姚府可研儒口风还是很紧,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仍然不说。田铿无奈最后只好问他:当初进你们府上时为何还要刮毛?研儒对此讳莫如深,笑了一笑只说是查看身上胎记。田铿恍然大悟,拉着他手又问为何要用丫环来试探客人。研儒笑而不答。喝完茶后他将田铿送到江边登上了船。小舟催发,二人挥手作别,直到他们身影被江上风波遮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