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研儒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田铿坐在舟中沉思,看江上烟波层层过眼,小舟前行如倒退入梦境之中。他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紧盯江面,生怕这回老天难测,再兴狂风大浪,把自己卷入鬼门关前。然而今日虽有大雾,江上却风平浪静,静的出奇。小舟不一会儿就靠岸了。上岸后田铿想早点回去,于是去附近镇子里雇了一辆马车,还请一个老乡作车夫,没想到这车夫也是爽快人,银钱到位说走就走,撇下自己全家老小交予邻居照顾,就随田铿扬鞭启程了。一路上马不停蹄昼夜赶路,次日夜里便行至隗州城外。刚到地界没多远,空气中就闻到熟悉的酒香味。还是老肠子青的酱香味。田铿把头伸出窗外猛吸了几口酒气,然后下车投宿客栈。第二天清早打发走了车夫,田铿继续徒步赶路,磨破一双布鞋,当天夜里才走到秃山镇上,遥见酒楼灯火依稀。田铿心想:终于到家了!于是他加紧脚步风尘仆仆赶进店里,一推门见伙计们正在吃晚饭,田铿脸上笑了,悄悄走了过去。到跟前大家才发现田铿回来了,个个大喜过望,纷纷放下碗筷走上前来接应他,勾肩搭背问长问短,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场面一时热闹极了。田铿也十分高兴,原地丢下行李和伙计们亲热起来,他拍了拍大厨子后背,搂了搂丧财肩膀,袭了袭二厨子要害,又摸了摸小伙计的脸蛋。小伙计抬头说:“阿坑哥,掌柜给我起名字了。”田铿问叫什么名儿?答话说叫做“忘恩”。田铿听了有点哭笑不得。原来这孩子本名叫做王恩,意思挺好的。古人云:无偏无党,王恩荡荡。多么好的名字。掌柜却借鸡生蛋,竟然给他起了这么个龌龊的诨号。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二厨子乘机逗趣的说:“忘恩负义,再来新的伙计就叫“负义”,哈哈哈。”更把众人给逗乐了。丧财笑着告诉田铿这小子骂人可厉害了,比死驴儿还厉害,咱们浇仙楼后继有人喽。田铿看了小伙计一眼,便问掌柜在哪?话音刚落就听见空中传来掌柜的声音:“在这。”众人抬头看他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田铿走过去给他问安,掌柜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握,阿坑知道掌柜又有许多话要说,自己正好也有满肚子话儿,于是携众人坐了下来,随便吃了几口饭。然后和大家一起动手撤下饭菜收拾好了桌面,准备商量事情。忘恩摆上一壶热茶,给坑哥连沏了几碗,田铿一口气都喝了,润过嗓子救济肠旱,喝的浑身舒畅,于是口吐茶香把故事慢慢道来。话不多说,他首先从包裹里拿出二百两银票交给掌柜,说是姚府赏给酒楼和靳老伯的。掌柜眼睛一亮,赶紧夸了田铿几句,然后让人上酒,顺便接过钱来妥妥收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点钱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可是证明手下小二阿坑会办事了,当然值得高兴。田铿拿起坛子喝酒,顺便说起正事,三言五句把靳九合的下落交待了。众人听后感慨不已,议论道此人居然还活着,久而不死必有后福,靳老头真是有福了。田铿于是询问靳伯伯还好么?现在在哪儿?众人无语,他连连催问,掌柜便告诉他说这几日秃县发生了三件大事。田铿问哪三件事?掌柜说别的咱不管,头一件事,还是两家的恩怨。他们又有何恩怨?田铿问到。掌柜说:这回可闹大了。吴家二少爷打死了一个丫环,还是商穷经的姘头,闹得州县沸沸扬扬,都等着看好戏呢。田铿吐了口痰,骂道:“呸!这吴常荫真不是东西,连丫环都杀!简直丧尽天良!到底说来何事?”掌柜慢悠悠地告诉他这事葫芦的很,两边说法大相径庭,一时难辨真假。田铿问吴家怎么说的?掌柜说吴家不认那姑娘是丫环,非说她是如玉楼的妓女,还偷了吴家的东西,结果失手给打死了。这由头实在俗套的很,显然难消众疑。田铿又问如玉楼是怎么说的?掌柜说如玉楼说没有这个人,不认得她。在场兄弟们听了纷纷嗤鼻,骂如玉楼*子无情,一时间污言秽语耳边纷飞,田铿没有跟着大伙起哄,又问掌柜商家怎么说的?掌柜说商家倒是在理,认了死者是他家丫环,但说不知为何她与吴府暗中来往,突然又被他们打死。只怕吴家意欲不轨,还杀人灭口,希望官府彻查此案。众人听罢唏嘘不已,这么说来两边针锋相对各执己见,非得请官府明察秋毫不可。二厨子沉思半晌发问了:既然她是商家的丫环,难道吴家没人认得,还能把她误会了?掌柜点头摸着腮胡道:“人的确是商家的人。有传闻说她曾经是商穷经的通房丫环,与老爷关系非比寻常。但几个月前却扮成**勾搭上了吴家二少爷的随从,开始与吴家来往,暗中刺探隐秘。没想到弄巧成拙,落得如此下场……”田铿便问那丫环叫什么名字?掌柜说叫做雨初,我从前还见过她。其人知书达理,貌似端庄贤惠,说话温柔的很,骨子里不是风尘女子。“既然如此,那吴家人怎会不认识她?”田铿疑惑问道。掌柜说:“怪就在此处。据说那姑娘会易容术才瞒过吴家的,吴家人亦不知她的身份。死后尸首抬到官府,把脸擦干净了才露出真容,相貌判若两人!你说把他妈的玄乎否?!”掌柜哈哈大笑,此话一出口,众人坐姿迥异,各怀狐猜,都在领会这件事的妙处。俗话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如今微风已起,有识之士当高瞻远瞩,察觉一场江湖风暴即将临近。没错!失传多年的易容术似乎重出江湖了?这门绝学销声匿迹二十余载,如今居然重出江湖,还在一个死人身上显山露水,可谓扑朔迷离奇哉怪事也。“易容术不正是商家祖传的么?”丧财打破沉寂说。“这玩意儿可还了得?江湖上多少人对它趋之若鹜。只怕商家从此难得消停,秃县也难得消停了。”掌柜点头说:“说不定咱们可有好戏看了。”他脸色背光,十分阴暗。
过了一会儿,田铿问第二件事是什么?掌柜沉吟着说:“第二件事嘛,倒是一件喜事。不过也有些蹊跷。”田铿问什么事情?掌柜说:“你尚未听说吧,商穷经准备娶新媳妇了,还要大办喜事。”田铿问他娶谁家的姑娘?掌柜的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听说是外地人。”田铿又问这有何蹊跷?掌柜说:“你想想,商穷经这人虽然好色,但他当年丧妻之后一直未曾再娶,亦不纳妾。做了十几年的鳏夫,如今却要续弦,其中定大有缘故。”掌柜又喝了口茶。田铿沉思无语,丧财插话道:“这亦不可怪的,您不是说过‘穷则思变’嘛,如今他家道衰微,可不得讨些变化。”掌柜点了点头眯眼放光道:“没错,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不痛。我正谓此意。”大家不解其意,听得云里雾里。沉寂许久,窗外传来了乌鸦叫声。丧财忽然又对田铿说:“不管他的。嘿,阿坑你知道么,商穷经那废物儿子也从外地回来了,还闹出不少笑话。”田铿问他儿子是叫商无痕的么?丧财说:“正是此人,昨日跪在他爹门前半天不肯起来,说话笑死人了。”田铿问他说啥了?丧财说:“当然是说坏话。他此行专门回来阻挠他爹续弦的,还劝商老爷洁身自好,莫要沉迷女色。”大厨子噗嗤一声笑道:“儿子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当爹的面子该往哪儿搁!”众人哈哈大笑。丧财又说:“好笑的不止这些呢。这位兄台还和大家倡言说如果老爷非要续弦,便有三条规矩。”厨子问哪三条规矩?丧财说:“一、新妇不能算作夫人,只能称为小妾。”众人点点头觉得在理,丧财继续说:“二、小妾不能住夫人生前住过的院子,也不能住别的正院,得另修偏院安置。”众人无语,田铿说道这小子哪来这么多规矩,真是麻烦,简直读书成了傻子。丧财接着说:“这且不算什么,更离谱的是第三条呢。这兄弟竟然要挟他爹说以后生了儿子得让他来教书,否则绝不同意老爷纳妾。你们听听,这是甚么道理?”众人哂然,田铿不知云何,掌柜突然骂道:“她妈的,这小子真不孝顺。商穷经怎么说的?”丧财说商老爷没有理他,让他赶紧滚回去挣钱。大家哈哈大笑,之后相互聊了一阵闲话。田铿低头回味完这两件事,又问第三件事是什么?原来说了这么多还没说靳老伯的下落呢。掌柜说第三件事就是这个,靳叔叔已经被商府给接走了。田铿惊问道为何让他们把人接走?掌柜叹气说:“我也没办法。你猜怎么着?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那叫李羞云的人突然回来了。”田铿竖起了耳朵听,掌柜接着说:“老张对街坊邻里们说靳叔叔见过他面病就会好,我只能信他的,可他却不肯让李羞云过来,非要让靳叔回府上和他见面。于是就把他接走了。咱也不好拦着。唉,随他去吧……”掌柜叹了口气又马上继续说道:“不过倒也奇怪,你猜怎么着?老头见到此人身体立刻就好了,还会开口说话了,吃得香睡的也香,你说奇怪不奇怪?看来他们真是情同父子啊。”田铿说是挺奇怪的。掌柜喝了口茶再说道:“也罢,人家毕竟是商府的人,咱们到底不如他们亲近。你说对否?”田铿说正是这个道理,改天他去看望靳老伯去,也顺便看看李羞云去。掌柜点头,田铿又问李羞云长什么模样?掌柜说那人鼻青脸肿的像个傻子,看样子没少挨打。过了一会儿又对阿坑说你明日便去看望靳叔吧,抑或后天也行,后天他自会来打听儿子下落的。老头这些天眼巴巴的等着你回来呢。田铿问道:“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儿子的消息?”掌柜思忖良久说:“先别告诉了,就说姚家有他儿子下落,答应派人去查了,让俺们以后再问。此事容我考虑考虑。”掌柜面色更加阴沉……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大家聚完事情散开各忙各的去了,田铿洗了个脸径直回房睡下,轰然一声倒在自己床上,躺着十分舒坦。全身连毛发都放松了,浑然飘飘欲仙。他好久没能如此安心睡觉,就像刚从虎口脱险似的,心悸过后格外安稳。近几天的经历真是让人难受,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现在一切都好了,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酒楼里百无禁忌。可他却又感觉哪里不对劲儿。自打从姚府回来一趟,他到底不比从前了,经历许多风浪之后,总觉得如今这安稳之中有点索然无味。于是田铿翘起二郎腿儿,一手高枕脑后,一手抚摸胸毛,开始想念起那位洛华姑娘来。那天夜里情景点点滴滴宛在目前,令人难忘。不知小丫头现在在做啥呢?田铿心想。后来她有没有跟人打听过俺?都无从知晓。谁叫咱们两地分隔呢。唉,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姑娘的心思俺可不懂。田铿叹了口气,盼望着将来能再见那丫环一面。这全靠缘分了。有缘千里来相会。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很累,眼皮子开始发沉,渐渐越来越困,快要到睡着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田铿抬头见掌柜身穿白衣手拿着一支蜡烛进来,在床边坐下,看样子要跟他打听姚府的事。他也马上坐起,主仆二人开始说家常话。掌柜把事情来龙去脉问的仔细,田铿知无不答,将姚府遇见的怪事都跟他说了。掌柜越听越吃惊,听完后马上出门去了,稍后拿来两坛子酒打开和田铿对饮。掌柜说:“你此遭经历真是扑朔迷离,令我开了眼界。没想到姚家现在耍这么多名堂。”于是他将从前往事娓娓道来。原来掌柜以前只知道姚夫人脾气大,敢于杀伐,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却不知她家还有这等怪事。当初十年前他去拜访姚府的时候,还不曾有人暗查胎记,亦未安排丫环来试探客人,赏罚全凭夫人心情,固然没得道理可讲,但亦无半点诡异之处。然而如今她家却更有玄机了,似乎在查寻什么人?其中隐秘大概非外人能知也。田铿点头赞同。主仆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掌柜让他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早起,给他放一整天假,便端起蜡烛走了。田铿目送他出门,然后倒下睡去。
第二天田铿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时心情大好。睁眼见外面阳光明媚,鼻子闻阵阵饭菜飘香,耳朵听人们忙碌之声,大堂还传来喧闹,定是坐满了客人。他心里忽然高兴,赶紧起身出门一看,原来今天真是好日子。店里果然有许多客人,把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的,几个小二忙里忙外,忙得焦头烂额。田铿看着他们心里得意的很,他今天不用干活儿,便倚在门口袖手旁观。随后又突发奇想,走入大堂里面,坐在桌旁假装客人点菜,戏弄自家小二。弄得伙计们都在骂他。田铿笑得更开心了。转身又出门去街上转悠,走到市集岔路口上站立。心思正悠闲时,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叫他:“田少爷!田少爷!”正是靳老头的声音。田铿转脸一看,只见远处道上有一辆板车朝这边驾来,老头就坐在车上。还没等它走到跟前,老头便跳车朝他奔过来了。田铿马上迎了过去。二人会面双手紧握,阿坑见老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心中十分宽慰。二人在街头随便寒暄了几句。原来老头今天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知道田铿已经回来了,便从县里急忙赶回想要见他。田铿便邀老伯上酒楼去说话。没想到靳老头神色忽然变得吊诡,想请他借一步去说话,顺便吃个午饭。
靳老伯还会来这套?田铿大惑不解。